第21章 山雨欲来

殊明郡主刚进门就红了眼睛。

她看到,不过是短短个把月没有见,裴如昼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脸色也苍白的不像话。那双微挑的桃花眼,更是失去了光亮。

“昼儿……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刚才还强忍着的郡主,一把将裴如昼抱到了怀中,话都说不清了。

“娘,我没事,”裴如昼顿了一下,硬是挤出一抹微笑,“这不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

“哪里有后福,你之后……”

你之后每过半月,就会毒发一次,这究竟算什么福!

郡主话还没说完,终于看到站在一边低头不语的戚云遥,接着将没有说完的话全部咽了下去。在皇家长大的殊明郡主,背着《皇律》长大。在她的心中,皇室至高无上。

哪怕心底里讨厌这个害了裴如昼的七皇子,嘴上也没有办法说一句重话。

沉默半天,她终于低头说:“会胭山不比昼兰关,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而殊明郡主话音刚落,被从桃拉着,进门来一句话都没有说的裴郁风,忽然冷冷地“切”了一声,顺便翻了一个超大的白眼。

气氛都被他一个人破坏了。

听到这声音,裴如昼终于注意到矮了所有人一头的裴郁风。

和红着眼睛的郡主完全不同,裴郁风畅所欲言:“不小心的人哪里是哥?明明就是七皇子。他要是不乱跑的话,能被蛇咬吗?”

裴郁风还不到九岁,他长相与裴如昼有五分相似,脸圆乎乎的,嘟着嘴巴看上去尤其可爱。

但是,他说的话可真是能吓死人。

“公子!”从桃赶紧出声提醒,顺便用力拽了拽他胳膊。

裴郁风还在继续,他忽然跑上前去紧紧搂住裴如昼,然后委屈巴巴地将那个所有人想说,但却不敢说的话问了出来:“哥,你会死吗?”

裴郁风的声音很小,但却像是一道惊雷,落到了所有人的耳边。

尤其是戚云遥,听到那个字后,他忍不住猛地一下闭上了眼睛,并咬紧了牙关。

瞄到戚云遥的表情,跟在他后面的太监不由一抖。这裴家的小公子,怎么有胆子责怪七殿下!

就在他们担心戚云遥会不会生气的时候,却见往常跟个小炸药包似的一点就着的小皇子咬着唇,一句话都没有说。

裴郁风的话,就像针,字字向他心上戳。

是啊,明明是因为我……

从桃被自家小公子的话吓了一跳,她慌忙用手捂住了裴郁风嘴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极其紧张。

可和一脸紧张的众人不同,裴如昼听到弟弟的问题,竟然笑了一下。

他缓缓蹲下身,捏了捏裴郁风的脸蛋。

裴如昼的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

“每个人都会死。”裴如昼虽然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但他不傻,他知道自己救戚云遥,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但是在边塞军营长大的他,从来都不惧怕死亡。

更别说……咳咳,裴如昼还见了幽冥界之主一面。

“活是怎么都不会活够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在神仙面前,我们不也是这样?”

听到这里,戚云遥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裴如昼的心思竟然这样豁达……

戚云遥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是个无比卑鄙的人。因为就在裴如昼说出这番话之前,他还在想——阿昼可能是在不理智的情况下作出的决定,或者压根不知道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等知道了真相,或者想明白了其中利害,阿昼一定会恨我。

可听裴如昼说的话,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裴如昼还在说:“郁风,活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了什么。”这一次,他的表情格外认真。

这句话要是其他人说,或许不会让人太过重视。可偏偏是裴如昼,他不但这么说,而且还这么做了。

一瞬间,就连屋里一直低着头的宫女太监,都忍不住抬眸看了裴如昼一眼。

只见这裴家的大公子,就这么静静注视着裴郁风,目光无比平静坦然。

裴如昼向来都是个玩得起的人,他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只有十六岁的他,虽然还有些天真幼稚,但并不蠢。裴如昼向来不觉得十世平安富贵,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东西。

毫不夸张的说,只有八岁的裴郁风,被哥哥这番言论吓呆了。

他站在原地,半晌一句话都没有说。

直到裴如昼又捏了一下裴郁风的脸蛋,然后笑了一下说:“再说你哥我还好好的,你这问题晦气不晦气?”

听到这句话,周围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从桃赶紧将裴郁风向后拉了拉,有些生硬的笑了一下说:“好了小少爷,大人们说话,您别插嘴。”

“哼……”被裴如昼镇住了的裴郁风,今天竟难得安静下来。

只有戚云遥,他的心扑通扑通的狂跳个不停。

戚云遥呆呆地看着裴如昼,少年刚才那番话,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内重复着。

戚云遥这一生注定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刻,永远也忘不了眼前这个人……

屋里的气氛,终于正常起来。

这个时候,守在屋外的宫女看到,那个跟着郡主一起来的丫鬟,端着糕点走了过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从桃让她们称呼这个丫鬟“路如姑姑”。

到了门口路如不再向前走,而是站在这里,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向房间里面看去,这样子怎么看怎么奇怪。

宫女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忍不住问:“路如姑姑这糕点……你要送吗?”

“啊!”路如被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很反常后,她非常生硬的挤出一抹微笑,对提醒自己的宫女说:“……不如,姑娘您送进去吧?”

“啊?”

宫女没想到,路如憋了半天,竟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端茶倒水,送个糕点当然没有什么,只是……这个路如姑姑都已经到了门口,干嘛不进去呢?

宫女将托盘从路如的手中接过,径直朝屋内走去。

而路如则留在门口,趁着这个时间,继续贪婪的顺着门缝,向里面看去。

她手指紧紧地纠在一起,骨节都已经因为用力过大而泛白。

看一眼,再看一眼……

路如没有想到,自己已经从昼兰关到了凤城,又从凤城走到了这里。

可偏偏是最后的那一步,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她的勇气好像已经全部耗尽,如今就连从门缝中看那个少年,都要屏住呼吸。

云遥,云遥……

路如一遍遍在心中重复这两个字,接着竟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

已经到了这里,不去看一眼,真的甘心吗?

就在那个送糕点的宫女出门的那一刻,路如终于忍不住飞快用衣袖擦干眼泪,低头向房间内走去。

“奇怪……”看着路如的背影,守在外面的两个宫女不禁面面相觑。

*

桂锦宫的另外一边。

一个身着雾蓝色长衫的太监,低头向坐在榻前的少年仔细汇报着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

这个小太监从到桂锦宫起,就开始在裴如昼那边当值。不过裴如昼身边的人对他印象并不深,只记得这个太监话不多,个性腼腆。

可现在,这个裴如昼身边的小太监不但跑到了戚白里这,更是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没有一点腼腆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卫国口音。

“……裴大公子还说,蟪蛄不知春秋。在神仙面前,我们不也是这样吗?”

刚才还在低头喝茶的戚白里,忽然将手上的东西放了下去。

“他原话就是这样?”

“是的,殿下。”

“嗯……”戚白里看着茶盏中上下沉浮的茉莉,心忽然乱了。

傻,不值。

这两个词,首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可下一瞬,戚白里忽然摇了摇头,将这两个字从心中扔了出去。

若是不这么做……裴如昼就不是裴如昼了。

戚白里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裴如昼是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人总是会被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吸引。

从好奇、探究到试着去理解,甚至……就像是夜里见了火的飞蛾,情难自已的靠近。

更何况除了这些外,裴如昼还是那个唯一向泥沼中的他,伸出手的人。

这个带着卫国口音的小太监,将方才裴如昼那边发生的事仔细说了一遍。戚白里手中的半盏茶,也在这个时候喝光了。

他放下手中茶盏,轻轻点了点头。

停顿几刻后,戚白里忽然眯了眯眼睛,眸中透出几分危险的神色。

他问:“人抓住了吗?”

太监赶紧回答:“抓住了,按照您的吩咐,直接带到了凤城的院子里。”

“嗯,那就好。”戚白里的手指,轻轻在案上点了两下。

紧接着,刚才还在说话的太监立刻低头,从房间内退了出去。

他的脚步极轻,半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一看就是个习武颇久的人。

……

桂锦宫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向凤城方向疾驰。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驾车的人忽然换成了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

而要是裴如昼在,一定能认出——马车里面那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就是那天营地里的太医!

过了好一会,躺在地上的他终于慢慢醒了过来。

看到周围这群将自己团团围住的黑衣人,太医不由深吸一口气,立刻瞪大了眼睛怒道:“你们是谁派来的?我劝你们——”

“闭嘴!”

说话间,马车里的另外一个人就将随身佩戴的长刀拔了出来。

刹那间寒光闪过,太医总算是闭上了嘴。

而或许是嫌他烦,黑衣人直接点上了太医的睡穴。

黑夜里,马车仍在疾驰。

时间不早,同在桂锦宫的孟侍郎本该休息,但今晚他却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入睡。

到了半夜,孟侍郎终于坐了起来。

他从枕头下取出一摞信,看了两眼后终于将它们拿到灯边烧了个干净。

“怎么给他跑了……”孟侍郎咬了咬牙。

尽管上次山林里的事情,他已经用编好的说辞瞒过了众人,但孟侍郎依旧不放心。

这次来桂锦宫,孟侍郎身边压根没带几个人,斩草除根的计划,也一再推迟。可没想到,正当孟侍郎准备好了想动手。那个认识他许多年,为他做过不少事的太医,竟然提前跑了。

孟侍郎咬了咬牙,强行将心中的恐惧压了下来。

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