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岁寒殿格外热闹。
巳时刚过,皇帝突然出现,说是要检查功课。接着殿里的人全都坐直了身,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裴如昼的耳边是沙沙的翻书声。
皇帝一边翻看《邑水峻经》,一边同太傅轻声交流着。
明明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但只要一想到“检查功课”这几个字,裴如昼便下意识地紧张。
当初他在家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这事了。
按照规矩,面见皇帝时不经允许,是不可以抬头直视圣颜的。但过了小半晌,见他们还在翻书,在紧张的同时,裴如昼终于抵挡不住好奇,悄悄地抬了抬眸。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大易的皇帝。
一身明黄的天子眉目英飒,只有眼角的几根细纹,才能看出一点年纪。此时皇帝正蹙着眉与太傅说话,看上去非常严肃。
就在裴如昼偷摸观察皇帝的时候,视线一转忽然发现,林公公正在一个劲地朝自己皱眉,脸上的表情格外精彩。
……完蛋,被发现了!
裴如昼立刻将目光收了回来,假装无事发生。幸亏林公公还记得裴如昼曾在木球前救过自己,不然直接开口提醒,他今天可就要倒大霉了。
这个时候,皇帝终于与太傅聊完了天。
按照裴如昼的经验,提问时间到。
果然!皇帝的视线从下方缓缓扫过,本来想问七皇子戚云遥的他,忽然发现——角落里的戚白里,书册上一片空白,干净得不像话。
他皱了皱眉,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之意。
就像裴如昼知道的那样,当今圣上的确真爱贤妃。而戚白里这个在他与贤妃恩爱之时诞生的皇子,始终都是他心中的一根暗刺……哪怕当年酒后失德的人是他自己。
“去,把那本书拿来。”皇帝指了指戚白里的书案,转身对林公公说。
几息后,那本书就到了他的手中。
岁寒殿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戚白里,你的书本为何如此干净?”
裴如昼余光瞄到,那个身着明黄衣袍的男人,此时正颇为不耐烦地在书案上点着手指。
戚白里要倒霉了……
不知怎的,裴如昼的心跳,也跟着一起变快。
“把《邑水峻经》的引文背一遍,要是背不过的话,往后也就不用来岁寒殿了……”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忍不住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看上去很是头疼。
不用来岁寒殿?
无论大易还是前朝,从没听说过有皇子不读书的。
这几乎是明摆着告诉大家,戚白里已经彻底被皇帝放弃。
……难道说,这就是他成为暴君的关键事件?
裴如昼不由一惊。
他忍不住微微侧身,朝着岁寒殿最后一排看去。
戚白里还和往常一样,安静地站在书案前低头不语。那双鸦黑色的眼眸格外平静,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不怕吗?
还是已经习惯了?
这一刻,裴如昼忘记了收回目光。
他看着站在岁寒殿最角落的少年,忽然想到——戚白里这一生,唯一的“老师”,恐怕只有卫帝一个。
想到这里,裴如昼徒然一惊,手心也冒出了冷汗。
好大喜功,奢靡暴虐。
这可不全是卫帝教给戚白里的吗?
卫帝教了,戚白里不但将它们记在心中,甚至还会在往后的日子里发扬光大。
《三字经》的前几行便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习.相.远……是啊!明明三两岁时就背过的话,自己怎么才想起来呢?
在这短短一瞬间,裴如昼想了很多很多。
戚白里出生后,从没有人教过他要向善,更没人告诉他,要怎样当一个好皇帝。卫国十年质子生涯,让他将卫帝的残暴铭刻于心。而后华章宫里的冷眼、嘲笑、欺辱,终于唤醒了深藏于他心底的暴虐!
未来的戚白里的确差劲,但他不是生来就是这样的……
戚白里终于注意到了裴如昼的目光,他缓缓地抬起眸子,有些疑惑地朝前面那个白衣少年看去。
在两人视线相交的那一刻,裴如昼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天谶》上的黑色文字,并非天道定下的“劫”,只是众仙的卜算!
既然是卜算,那就是可以更改的……
如果戚白里能留在岁寒殿,如果有人能好好教教他,那么未来是否还会“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呢?
他忽然觉得,昼兰关甚至于全天下的命运,就在这一念之间了……
裴如昼的脑子,从没像现在这样乱过。
他的心脏狂跳,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岁寒殿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像被点了穴般一动不动。
最上方微微阖着眼的大易皇帝,已经缓缓地将唇抿了起来,他愈发不耐烦。
而就在这一刻,裴如昼做出了一个十几年来最大胆的决定。
他要赌一把。
——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裴如昼悄悄翻开自己的书本,用袖子挡着,一点点移到了书案角落。
他屏住了呼吸,从没有这样小心过。
《邑水峻经》的引言印刷时有特意加粗,要是戚白里眼神好的话,一定能够看到。
裴如昼今天豁出去了!
做完这一切,他慢慢地低下头,阖上了眼睛。
尽人事,听天命。
而下一刻,就在这一片寂静间,戚白里终于开口——
“雍胜九年,天下太平,决遍访名山大川……”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
戚白里看到了!
《邑水峻经》的引文并不长,只是从第二段开始诘屈聱牙,很难背会。戚白里的语速不疾不徐,没一会就背……啊,不对,念到了最后一段。
稳了稳了!
裴如昼终于缓缓睁开双眼,长舒一口气。
然而裴如昼这口憋了好半天的气刚出了一半,他便看到——皇帝不知什么时候也睁开了眼。
裴如昼:“……”
身着明黄衣衫的皇帝,正眯着眼睛听引言,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小动作。
裴如昼在家的时候,曾为弟弟打过掩护,勉强算“有点经验”,但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这次有没有露出马脚……
就在此时,戚白里终于背完了引言。
大殿里又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裴如昼总觉得这一回皇帝沉默的时间格外长。
这一刻,他怀疑自己要比戚白里更紧张。
裴如昼倒不是担心自己。
要是让皇帝发现了,自己顶多……被发配回昼兰关老家放羊。
但要是连累了戚白里,一切都玩完了。
就在裴如昼最最紧张的时候,易帝终于开口了。
他说……
“坐吧。”
说话间,皇帝的视线从岁寒殿内扫过,并在裴如昼的身上停顿了两刻。
这小子,胆子真够大。
裴如昼不知道,坐在岁寒殿最上方的人,能自己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一开始的时候,易帝当然很生气,但还没来得及发作,眼前的场景忽然让他想起了当年……
高祖对后代要求异常严格,当今圣上做太子的时候,高祖每天都要在御书房考他功课。要是答不上来,轻则打手板,重了罚跪一整晚都有。
那个时候,殊明郡主总是借着“送茶”的机会,去御书房陪他。甚至也曾像刚才的裴如昼一样,想方设法提醒过自己。
皇帝对戚白里没有任何感情,但眼前的画面,却难得让这个久居高位的人心软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唯一的妹妹。
裴如昼和殊明郡主很像……不只长相,还有个性。
对皇帝而言,戚白里会不会背引言完全不重要。裴如昼让他想起的那段回忆,才是最珍贵的。
这一次,他放了裴如昼一马。
窗外蝉鸣渐盛,不知不觉中,一早上的时间就这么过去。
直到皇帝起身,裴如昼高悬着的那一颗心,方才一点点落下。
他跟着殿里的人一道站了起来,等着送皇帝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已经走到岁寒殿门口屏风处的皇帝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突然点名!
“裴如昼,既然你有闲心,那不如从今日起教戚白里《邑水峻经》。下次朕再问起他,若有不会的,你们便一起受罚。”语毕,皇帝终于走了出去。
一起受罚。
裴如昼当下就愣在了岁寒殿里。
所以说,皇帝看到了自己的小动作,但没有拆穿。
戚白里留在了岁寒殿读书,教他的人由太傅,变成了自己?
这,这都是什么情况?
待皇帝走远,紧张了一上午的众人,终于忍不住趴在书案上哀号了起来。只有裴如昼无比艰难地起身,一点点挪到了戚白里身旁。
“哎……”他当着戚白里的面,无比颓废地长叹一口气。
头一回,裴如昼忘记了对方未来“暴君”的名号。
裴如昼苦着一张脸趴在了戚白里的书案上,手在木质的案面上纠结地扣来扣去。末了,终于无比艰难,且语重心长地说:“殿下,往后我们可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啊!
听到这话,戚白里那双墨黑的眼眸,头回产生了一点点波动。就像是一粒石子,坠入了古井之中。
他抬眸就看到,趴在自己眼前的少年,忽然伸出一根小拇指。
戚白里愣了一下,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公子,是要与自己拉钩?
见他不动,裴如昼又丧丧地冲他摇了摇手。
几息后,戚白里总算慢慢地抬起手,轻轻用指头勾住了裴如昼。
“好。”
他笑了一下,说出了回华章宫以来第一个真心的“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