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下旬,是最冷的时候。
谭厨师的餐厅位置很好，从门口进入后还要穿过庭院，和叶奚知的花园不同,庭院依旧绿意盎然,也被修剪的很好。
进了餐厅，暖气迎面而来，他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来到了包厢。
“我看见报道了。”唐安沁看见他进来，晃了晃手机。
叶奚知挂上外套，坐下后，先用手包裹住茶杯，舒服地叹了口气。
唐安沁接着说：“美食评论家夸你做的好吃,手艺特别好，还有说你人也很友善,性格好……最近预订的人数怎么样？”
“预订到年后了。”叶奚知回答，之前南编辑撮合的那顿饭还挺有效果。
唐安沁放下手机：“我一直好奇一件事情…”
“什么事？”
“你开这个餐厅赚钱吗？”
叶奚知想了想,说：“放心吧,我走之前会把你的钱还清。”
唐安沁摆手：“我不担心这个,但是你多弄两桌人,不是多赚一份钱,也多一份点数吗？”
“你平常做饭吗？”叶奚知问。
“偶尔。”
又是一个不动手的,叶奚知建议：“你去试试，做饭真的很麻烦,现在两桌人我都嫌多了。”
“是吗……”唐安沁开始考虑,要不然自己也去试试做饭？她以前做的都是简单的蔬菜沙拉一类。
包厢里有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庭院,叶奚知无聊地望着。
这家餐厅也没有菜单,除了招牌菜,其余都是每日限定，不稀奇，很多高端餐厅都喜欢搞这一套。
叶奚知很新奇，谭厨师请客，他想知道对方会上些什么给他品尝？
很快，他就知道了。
长条形的黑色碟子，几个黄瓜片卷成的小卷立着，中间包裹了一些什么，最上层撒上了乳白色的粉末，有很淡的清香。
叶奚知放进嘴里，黄瓜片发酸，包裹着的是牛肉，腌制过非常柔软，几乎是入口就散开，粉末的味道很复杂，应该是好几种调料混合在一起，有甜味也带着酸。
很正常的开胃菜，味道也不错，不过，酸度会不会太重了？叶奚知想，如果是他，可能会减轻一些。
后续没有汤，又上了两道，一道素菜，一道荤菜。
叶奚知的评价都是不错，而且造型特别好看，摆盘是精心设计过，比他餐厅的好太多。
“菜都是这种吗？”叶奚知问唐安沁。
也没觉得比他好很多啊。
“嗯……他的招牌菜蛮特别。”唐安沁说。
叶奚知点点头，没有问是什么，只是耐心的等下去。
招牌菜来的时候，叶奚知瞬间就发觉了，无它，只是实在是太特别了。
碗不大，摸上手还带着温热，最重要的是味道，简直不像是菜的味道，而是……叶奚知仔细分辨了一下，空气中飘散着花香、果香、还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这又不是香水，叶奚知心想。
等服务员走后，他端起盘子看了底部，确定这股味道是从碗下的布，和碗内散发出的。
碗内是两块固体，最上面叠着两片黑松露，还有红色的点缀物。
叶奚知摸不清这是什么，一口放入口中，然后这块固体在嘴里化开了。
真正意义上的化开，浓郁的汤汁就从喉咙流了下去，刚刚被锁在…不知道是什么里面，现在香气四溢，叶奚知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没有汤，因为这就是汤。
他能品尝出这道汤制作很复杂，因为口感很丰富，但是厨师能把所有食材很好的融合在一起。
品尝完两块固体后，叶奚知抬起头说：“很有意思。”
“是吧？这儿的招牌菜有特色。”唐安沁说。
接下来的菜也没有让他失望。
比起说是菜，比起味道，造型更像是艺术品。
插在叉子上直接送过来的炸虾，口感酥脆，虾肉嫩滑细腻，只要少量的盐就提升了鲜，叶奚知边吃边点评，唯一遗憾就是炸的油味太重。
最后一道甜品是摆在木块上端上来的。
是葡萄，晶莹剔透紫的发黑，看起来非常新鲜，闻起来…依旧有一种香气，很淡的木头气味。
叶奚知拿起一粒，不管怎么看都很普通，直到嚼了两口才发觉不对劲，不是葡萄味，是樱桃。
叶奚知笑了，他觉得很有意思，这位厨师看起来很喜欢戏弄别人。
等到这顿饭结束，叶奚知没有马上离开，而且询问服务员能不能见一见谭厨师。
服务员事先也被打过招呼，带他去了某个房间等待。
一等就是一个小时。
叶奚知中途只好给唐安沁发了条短信，让她先离开。
“抱歉抱歉！刚刚真的是太忙了！来不及过来！”门被推开，那天叶奚知见过的谭厨师走进来，满脸歉意。
“没关系。”叶奚知起身与他握了握手，对方的手冰凉粗糙，刚刚应该是在厨房工作。
“你要喝茶吗？”谭厨师坐到了对面，询问道。
叶奚知点头：“谢谢。”
他并不想喝茶，但是万一后续无话可聊，还可以喝茶或者谈论茶来掩盖。
叶奚知看着对方花白的头顶，过了会，茶沏好，谭厨师递给了他。
叶奚知轻轻吹气，等到稍凉喝了一口，才放到桌上。
“很好喝，谢谢。”叶奚知夸赞，“今天的菜也很好吃……有特色，谢谢。”
谭厨师谦虚地说：“夸奖了。”
“你为什么要请我来吃饭呢？”叶奚知问道。
谭厨师答非所问：“你来吃过吗？”
“没有。”
“你应该来一次的。”谭厨师笑着说。
叶奚知明白对方说的是实话。
一个人要进入一个行业，起码应该把周围环境摸清楚，他要开餐厅，至少也要去同类型的餐厅吃顿饭，分析总结一下经验。
他没有去过，这本身就不正常。
叶奚知转移话题：“是，今天来了才发现来晚了！我感觉谭老师对厨艺应该有一些独到的见解？”
谭厨师沉默了一会，问：“你认为，会有所有人都满意的一道菜吗？”
“……或许。”叶奚知也难以确定，不过系统的菜谱已经是最大程度接近的了。
“没有。”谭厨师说：“我认为每个人最满意的那一道，只存在自己的记忆里。”
有道理，叶奚知想，因为记忆会美化。
“但是。”叶奚知思考了一下，“好吃不就够了吗？毕竟我们又不知道别人的记忆，如果追求太高，那会永远无法实现。”
谭厨师喝了一口茶。
才问：“我的菜品里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恶趣味，这是叶奚知的第一个想法，其次就是……
“气味。”叶奚知说。
菜要求色香味，香是需要能勾起食欲的香气，但是谭厨师的很多菜，并不是食物的香味，而是另一种味道。
“我一直觉得，气味是种很特殊的东西。”谭厨师说完停了一会，才接着低声说：“很多事情即使忘了，只要闻到那股味道，就好像会立即置身回那个场景。”
“我还记得我母亲身上的味道，她从来不喷香水，但是很好闻，很温暖，并不是洗衣粉的气味，而是她自己特殊的气味。”
“这不是气味的原因，是因为你的记忆才会觉得好闻和温暖。”叶奚知理智地说。
谭厨师笑了：“这就是我们在说的。”
叶奚知怔住，仔细回想后，怀疑地问：“你是说，你在做自己记忆里满意的菜？”
“准确来说，是把我的某部分感情的分享给别人。”
“可是……”叶奚知问了一句，“有食客吃完后能理解吗？”
他和唐安沁都无法理解，只是单纯感觉气味很好闻。
谭厨师说：“当然，菜端上来的那一刻我父亲就理解了，其他人理不理解……你以为我很在乎吗？”
叶奚知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谭厨师说：“很多时候，客人并不仅仅是来吃饭，否则为什么愿意花那么多钱？他们需要的是新体验，把这些当成表演的一部分就足够了。”
“你说的对。”
叶奚知想法同样，为什么要在高楼大厦夜景中吃饭，为什么要挑选特别的环境和菜品，因为他们想要与众不同的体验，而这并不仅仅是关于食物。
谭厨师又冲了一遍茶，给两个人把杯子满上。
他主动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说你的菜品中庸吗？”
“我不知道。”
“你的故乡在哪里？”谭厨师好像很喜欢答非所问。
叶奚知老实说：“我是孤儿，故乡没印象了。”
不管是之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都没有记忆。
谭厨师愣了下，连连道歉，叶奚知摆手表示不介意。
谭厨师语气温和许多：“每位厨师，或多或少都在菜品里增加自己的喜好，喜欢酸的会加酸，辣的会调辣，你的菜很好，但是没有你的任何喜好。”
叶奚知沉默片刻，说：“我不在乎，客人觉得好吃就行了。”
“中庸不是贬义词，何况这也只是我个人看法，我相信除了我，很多人都会觉得你的菜特别好吃。”谭厨师说。
叶奚知笑了笑。
聊下来，时间也晚了，又说了一会，叶奚知就起身告辞了。
出了餐厅，被暖气熏的热和的脸就僵住了，他把手揣进兜里，往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