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宫后,谢蕴川引着薛恕去了自家宅院。
谢蕴川不过从六品修撰,翰林院又是清贵之地,俸禄并不算高,因此他所居的这处宅院乃是租赁而来。距离皇城颇有些远,一进的院子也并不大,但胜在清幽。
引着薛恕进了书房,谢蕴川让小厮守着大门,又将书房门窗全都敞开,确保四周无人探听之后,方才请薛恕坐下,自己则钻到书桌下头,摸索着挖开两块青砖,将底下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挖了出来。
“这些东西,我藏了六年之久,这是第一次让它们重见天日。”谢蕴川小心翼翼揭开沾满了泥土的油纸,露出里头深褐色的木匣子来。
扁平的木匣子陈旧斑驳,四角都有磕碰痕迹,只看外表就上了年头。
谢蕴川将贴身收着的钥匙拿出来解开锁,木匣里还有一层油纸。将油纸解开之后,方才露出内里一沓发黄的纸页。
薛恕的目光落在那沓纸张上:“这是当年科举舞弊案的卷宗?”
谢家的案子,他自然也知道一些。
大约是七年前,也就是隆丰十二年左右,谢文道科举舞弊案闹出的动静不小。
那一年会试,共取进士一百二十一名,是历届科举中取进士最多的一届。但也是这一届,发生了举子不服会试名次,数十名举子在贡院之外抗议,群情激愤之下甚至撕毁了皇榜的恶劣事件。
盖因这一届会试的进士名单里,有四人皆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之徒。有与这四人同乡的学子还曾听他们大放厥词,说先前的院试、乡试都是买到了考题才得以中第。
而就在这次会试之前,这四人也曾隐隐提起过会试稳中,字里行间十分自信。但凡是与他们相交的学子,都知这四人其实连四书五经都未熟读。
可会试放榜之后,这四人之首却中了第一名会元,余下三人亦都是名列前茅。
放榜出来之后,这四人气焰越发嚣张,大肆摆宴发帖广邀学子,却不想此举激怒了落榜的学子们,才有了学子齐聚贡院抗议考试不公、甚至撕毁皇榜的一幕。
此事动静太大,很快便被往上报,传到了隆丰帝的耳中。
大燕自开国以来,一直十分重视科举取仕,科举舞弊乃是重罪。于是首辅虞淮安立即向隆丰帝请命开复试,并彻查此事。
复试题目乃是虞淮安亲自拟定,而那四名在会试中名次极佳的学子,这一次交上来的卷子却是狗屁不通!
于是在复试结果出来的当日,四人便被下了大狱,连带着这四人先前的院试与乡试的主考官监考官等都一并彻查。
而四名学子在经过大理寺官员反复审问之后,终于交代了实情——他们在会试之前买到了题目。
——这一年会试的题目,是由主考官与副考官共同拟定。
当时的主考官正是时任礼部尚书的邵添,而副考官则是谢蕴川的父亲、掌院学士谢文道。
这两人当即便被羁押,之后又有大理寺官员根据那四名学子口述缉捕中间联络交易的卖题人,最后查来查去,那卖题人却是谢文道的长随。
如此一来,泄露考题的人自然就锁定了谢文道。
很快谢文道便认罪画押,并被处以斩刑。而无辜被牵连的邵添,则在之后被释放,并且一路青云直上,调任吏部尚书,又入内阁,成了次辅。
但实际上,此案疑点还十分多。
比如会试的考题一共有七道,其中五道由主考官拟定,只有两道由副考官拟定。副考官拟定的题目需由主考官审阅,但主考官拟定的题目,为防止泄题副考官却无权查看。但那四名学子所得的题目,却是一道未漏。
只不过当时有谢文道的长随指认,谢文道又很快认罪画押,此案便匆匆了结了。
“父亲为人刚直,我母亲与大哥都不信父亲会泄露考题,四处为父鸣冤,又想寻门路见父亲一面,结果还未见到人,就传来父亲已经认罪且将被问斩的消息。我大哥察觉不对,托旧友拿到了卷宗,发现了诸多疑点,原是打算去拦轿求助虞首辅,结果就在求见首辅的前夕,谢家惨遭灭门。阖府上下共十二人,无一幸免。多亏大哥谨慎,在出事之时将证据藏在只有我与他才知晓的地方,才没让仅剩的证据被毁。”
说起旧事来,谢蕴川温润眉眼沉下来,覆上浓郁阴霾。
他轻抚薄脆泛黄的纸张,将之拿起,交给了薛恕:“后来我回京时,听说大理寺走了水,烧毁了不少卷宗。我暗中取走了大哥藏匿的卷宗,又四处打探那长随与四名学子的下落,才得知长随早已在狱中畏罪自尽,而那四名学子中,有三名已经死于意外,唯有一人不知所踪。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暗中寻找,近些日子才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作弊的学子都未留活口,想来是他们当初的供词有问题。”
薛恕接过卷宗收入袖中,道:“余下那一人便交给咱家罢,再没有哪里比东厂更加安全了,咱家不让他死,他就死不了。”
谢蕴川观他态度,忐忑的心顿时定了一些,却还是迟疑着提醒道:“此案曾上达天听,听闻我父亲的斩立决,是陛下御笔亲批。”
若是寻常冤案,翻案便翻案了。但皇帝御笔亲批的案子,若是翻案,便是有损帝王颜面。这也是他一直隐忍不发的缘由。
薛恕睨他一眼,哼笑道:“谢大人便将心放在肚子里吧。”
皇帝的面子在太子眼中可不值价。
谢蕴川闻言没有再多说,沉默地送他离开。只在他出门时,才深深一揖到底:“大恩不言谢,薛督主今日襄助,谢某铭记于心。”
“谢大人客气了。”薛恕回眸瞧他一眼,客客气气将人扶起来,这回是真心实意笑得开怀。
*
东厂番子办事素来利落,按照谢蕴川提供的线索,很快就找到了那藏匿起来的学子。
对方自发现了三个好友先后“意外”身亡之后,心感不安,便在家人的安排下改头换面藏到了一处农庄上。这些年他唯恐自己的存在暴露被人找上门来灭口。活得战战兢兢,早就没有了当初的嚣张肆意。
在恐惧的折磨之下,刚过而立的人已经满面沧桑。瞧着找上门的番役,没有丝毫抵抗便被带走。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
趁着邵添在家“避嫌”的当口,又有几个性格刚正的御史联合参了他一本,将当年的舞弊案翻了出来。
尘封的旧案被提及,自然要调阅卷宗。只是都察院的人去调取旧年档案时,却发现当年的卷宗早就毁在了大火之中。
邵添得知消息,露出早有所料的笑容。斩草要除根,他做事想来不爱留后患。看看,这不就派上了用场么?
当年负责此案的大理寺少卿如今已是大理寺卿,对着前来调取卷宗的薛恕以及都察院官员无奈笑道:“薛督主,这实在是太过不巧,您看这……?”
薛恕瞧着对方难掩轻松的笑脸,缓缓眯起眼眸,自袖中将那一沓泛黄的卷宗抽出来,让他瞧最末尾的印章:“这不正巧了么?咱家刚得了这么一份卷宗,正是谢文道舞弊案的。寺卿大人且瞧瞧这卷宗的真伪。”
大理寺卿瞧着陈旧的卷宗,脸色霎时就变了。
卷宗、人证都有了,当年旧案的诸多疑点很快被提出来,交由都察院重审。
前头刚被指认藏匿私兵,后又牵扯进科举舞弊案,邵添“避嫌”休养的时日又往后延长许多,只是这一回他的心情却不再那么松快了。
前朝的动荡传入隆丰帝耳中时,谢文道旧案已经开始重审。
隆丰帝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回忆起这桩旧案,脸色顿时便不太好看了。
若没有记错,这是他御笔亲批的案子。
太子要翻案,这不是要明晃晃地打他的脸么?
隆丰帝大为恼怒,只是还没等发脾气,头脑就开始一阵阵发昏,在殷慈光的伺候下又用了一碗汤药,才将将缓劲儿过来。
虚弱地倚在床柱上,隆丰帝不敢再动怒。只是想起太子越来越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便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
他得设法敲打敲打的太子才行。
隆丰帝游移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的长子身上,良久,他仿佛做下了什么决定一般,让人摆了笔墨。
屏退了内殿伺候的众人之后,他才从将枕头侧面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卷盖好了印的空白诏书来。
提笔蘸墨,隆丰帝沉吟许久,才郑重落了笔。
才将诏书写好,就听外头传来通传声:“陛下,德妃娘娘求见。”
隆丰帝本不想见,但转念一想如今太子实在太过张狂,安王要侍疾顾不上前朝,倒是可以先用老三压压太子的锐气。
将诏书收好压在枕下,隆丰帝坐会床上,道:“进来罢。”
使了个眼色,命跟随四个太监留在殿外,德妃缓步进了内殿。
隆丰帝瞧见她时愣了一下,接着便皱起了眉:“德妃今日这副打扮……”
德妃相貌不出挑,平日大多打扮得清淡素雅,还能赞一句端庄大方。但今日却是涂脂抹粉盛装而来,只是她的相貌实在寡淡,压不住过于艳丽的妆容和繁复衣饰,便显出浓浓的违和来,有种东施效颦之感。
“……与你不太相衬。”隆丰帝觉得德妃今日太过不像样。
德妃面色沉了一瞬,接着又很快扬起笑容来,不复平日恭顺谦卑:“今日乃大喜的日子,所以臣妾盛装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