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又飘了一阵雨。
研究所在的楼是老楼,没装中央空调,因为四面高楼遮阴,夏天并不觉得热。秋冬却不行,供暖季前的这一个月总是格外难熬些。
江知妍搓搓手指,从眉心攒竹穴开始,经行阳白穴上推到发迹线,又沿着几个主头痛的穴位摁下来。
她手边放着几本医案集,是爷爷从医最近这三五年留下的医方底。老人家年纪大了,事儿清闲,总想着趁着手还能握得动笔、脑子还没糊涂的这几年多写几本医案,给学生留下点什么。
他学医的年代早,那时学中医读的就是古籍,“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全是地地道道的古文,没有如今这么多版本的翻译和注疏。
老人家古籍读多了,说话还好,一提笔,写出来的东西总是文绉绉的,一通之乎者也下来,已经很难读,少阴太阳六病六脉等抽象的古词随手拈来,从不赘述,一本医案便写得云山雾里,想看懂反而得先学遍古汉语。
江知妍边译边改,把零零散散的纸质稿敲成一篇篇的电子文档,也算是温故知新。
研究所的护士们都有男朋友来接,先先后后走了。最后走的是档案室的辛琼,她敲敲门,探了个脑袋进来。
“妍姐,还不走呢?”
江知妍应了声:“你先走吧,我锁门。”
辛琼腼腆一笑:“这不是等着蹭你车呢,今天男朋友有事,没空接我,外边雨又大,还不知道能不能打到车。你先忙,我坐这儿等你弄完。”
江知妍笑笑,收了医案,关门,顺路捎她回家。
辛琼是实习时进来的,在档案室呆了四个月。人长得小小的,性格却挺活泼,平时爱给同事捎饭,从食堂大老远地提过来。
像江知妍这样一忙起来总是顾不上吃饭的,就成了辛琼的重点关照对象。
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她自己的社交总是十分被动,来医院一年多了,与很多同事只混了个脸熟。要是没有辛琼这样自来熟的,她还真交不到新的朋友。
车开出院门时天已经大黑了,医院前的十字路口堵得厉害。江知妍放了首英文歌,聒噪的雨声配欧美乡村乐,意外地挺搭。
辛琼坐在副驾上,比往常都沉默,跟男朋友发了几句微信,不知道哪儿没说通,气呼呼地把手机关机了。
她偏过头,看江知妍专注开车的样子。
肩背笔直,气质优雅,天生一张美人脸,皮肤白得在夜色中都莹莹有光。
辛琼无声地叹了口气。
妍姐年纪轻轻,有车有房有学历,有在同个行业混得风生水起的家人,只要她伸手,随时能提供助力。
似乎,作为一个女人,该有的条件都已经饱满起来。
此后的人生路上纵有千道坎,却也是天高任鸟飞了。
辛琼眼里的艳羡没停留几秒,很快散了。
“妍姐。”她轻轻喊一声,“过两天我可能就要辞职了。”
江知妍呼吸滞了下。
“怎么?”
小姑娘头转向另一侧,看路旁的霓虹灯。
“感觉在医院呆着没什么前途,像我这样的,转正是别想了。学历不够看,家里也没人带,前途渺茫啊。”
医院档案室也分中西医组,中医组这边做的是各科室病例和药方记录、整理、归档,也做中药不良反应的数据统计。
是个闲差,却不是什么有意思的差事,人员流动也大,守着一份死工资做文员,确实很难熬出头。
江知妍来医院一年多,档案室里的新面孔都换了两轮了。
“想去哪儿高就?”她问。
“去上海吧,亲戚开的一家美容院缺个养生顾问,就是那种给客户分析一遍心肝脾肾肺,然后再卖产品的。”
辛琼清清嗓子打了个比方:“‘您脸上长痘呢,是因为阴虚阳亢,内火过热。我们新推出的这款清凉美容茶就很适合您,于内清热泻火,于外调节水油平衡’——这样子。”
路口的红灯被雨帘晃成一片粼粼的碎影,又被雨刷剪断。
旁边的辛琼没听着她说话,有点不安:“妍姐,你是不是生气了?”
江知妍摇头:“没有。”
心里堵着点东西,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所谓的清凉美容茶,其实就是祛火茶,十几块钱的成本,套上个“美容养生”的头衔,价格就翻了几十倍。
养生顾问与医药销售代表差不多,外行不容易上手,有点专业知识的才能说得头头是道,更容易让人信服。
美容、保健,本来就是暴利行业,算不上骗,可真正学中医的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了解,所以通透,不会因为某样化妆品成分表里写着人参精华、珍珠粉就认定这个标价合理,认定物有所值。
辛琼声音轻得像是在安慰自己:“现在中医没落得不行了。前几天看了上月业绩表,咱们中医部全部九个科室的业绩加一起,也没眼科的业绩高。像什么妇科儿科普外,简直没脸去看了。”
江知妍嗯了声,没能接上什么话。
她生于中医之家,这么些年,跟在爷爷身边认识的中医从业者不少。可那是从前的事了,小时候同住在医属大院里的叔叔伯伯们,如今也没几个真的在做中医了。
倒是有不少做相关行业的,中医美容、药膳营养师,甚至是做和香的,即炮制古法香薰。
与时俱进,善于创新,是很好。
但路子已经不同了。
没多少人还在坚持做中医,也没多少人坚信,老祖宗传下来的这门学问真的能治病。
这两年,她时常会陷入到一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困窘里。
坐班时大部分的时间不是花在诊脉写方上,而是花在看X片、B超、CT、核磁、造影上,每天看每天看,记这些记得比人体409个穴位还熟。
病人往往是做遍检查,跑遍省医,治不好病,拖成沉疴痼疾后,才带着各种片子来中医这里碰碰运气。
大夫跟他谈脏象、经络、阴阳说,他跟大夫谈糖高、胆醇、血常规。
中西医不同宗,所谓的“中西医结合治疗”,感觉不是取长补短相辅相成,更像是挂在富家女家里的入赘女婿,寄人篱下,要委屈自己本心去迎合对方。
说不上烦,焦虑却越攒越多了。
两首歌放完,前面堵着的车总算走开了,江知妍察觉到思绪跑得太远,又收回来。
从商业街前开过去的时候,她靠边停下,说了句“等我会儿”,打着伞下车了。
“妍姐你做什么去呀?”
辛琼趴到车窗上看,看到她在路边一家店前停下,把伞收起,留在了门外。
是一家卖紫砂壶的老店,橱窗明亮,地方尴尬。落在商业街的侧面,迎面对着一条辅路,步行街的热闹它却都沾不上。
也不知道当初选址是失策了,还是成心如此。
江知妍下车不到五分钟,回来了,递给辛琼一只一尺见方的礼盒。
“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前些天家里长辈过生日,有学生送了一套手工紫砂壶,说在这儿买的。今天碰巧路过了,当送你的离别礼吧。”
辛琼推辞了一会儿,被她说得难过,眼泪汪汪地收下了。
店名起得大俗大雅,叫“如意坊”。包装是挺有份量的实木盒子,上刻着一行漂亮的行书。
辛琼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看清楚了那行字。
——前路可宜,万事如意。
医院北面住院部,前边的空地上有片小公园,零零散散立着几样健身器材。
因为离着中医部近,这片小公园每天清早都被几个中医占了地盘——打太极。
放着小广播,打完两遍正好去上班。
偶尔有病人跟着练一练,三三两两凑起来,能聚一个不小的队伍。
程签就是这会儿出门的。
他坐着轮椅都不走寻常路,从一大片红苋草中穿行而过,在鹅卵石路上测试自己轮椅的防震能力和复杂地形适应性。
号称“可爬雪山可蹚泥地”的越野型轮椅性能好得出奇,坑坑洼洼的石子路都如履平地,算是坐在轮椅上能进行的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
孙桓在他后边跟着,时不时要跑两步追上,不停喊:“慢点,慢点,小心摔着!”
迎面路过的人总要多看他两眼,目露同情。
——真不容易啊,老父亲带着个傻儿子。
就这么摇着轮椅晃荡到小花园的时候,路被挡了。程签一抬头,那道身材最好的倩影就撞他眼里了。
还没到上班的点,江知妍没穿白大褂,跟着一群大夫打太极,难得添了两分生活气息。
左膝微弓,松肩沉肘,正是一个标准的白鹤晾翅。
她穿着件撞色的棒球衫,做这个姿势时尤其显出好身材。长发扎成高马尾,不遮额头不遮脸,骨相比五官更美。
程签呆了一秒钟,喜滋滋迎上去:“哎小江大夫,你干嘛呢?”
江知妍循声望过来,收了势,“你怎么来这么早?”
程签笑出一口白牙:“我办住院了,4号楼血管病区9-3。昨晚办的住院,病房不太好睡,一整晚都没睡踏实,天刚亮我就醒了。刚才在医工食堂吃了饭,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不用上楼了,直接等着你上班吧,就四处转转呼吸点新鲜空气,正巧碰上你了。”
随口一句寒暄,引出来这么多话,略略超出江知妍的社交能力范围了。
她笑笑:“多散散步挺好的。”
她也不知道这病人住个院心情怎么这么好,话叭叭叭叭不带停的。
“小江大夫每天都来这儿打太极啊?这么年轻就养生,难怪腰好腿好精神好,面色红润有光泽。”
孙桓被这句土味彩虹屁尬得不行,学周围老大爷一样伸伸胳膊抬抬腿,假装自然地站远了些。
江知妍被逗笑了,看了看程签的腿,“其实你要是能站稳,也能打打太极的,对你腿有好处。不难,跟着视频学几天就会了。”
“我会打太极呀。”
程签怕她不信,“我给你比划比划。”
他并不是不能下地,只是静息痛,走路会腿疼,一跛一跛的又难看。偶像包袱十吨重的小少爷脸皮薄得很,“坐轮椅的残疾人”要比“一瘸一拐的残疾人”少受点关注度,能稍稍减少点难堪,所以他总是这么坐着。
当然面子也分场合,眼下,就远远比不上“在小江大夫面前展示才艺”重要。
程签撑着轮椅站起来,推开孙桓扶他的手,往旁边走了两步。
两脚开立,屈膝前弓,一手斜推向上,一手收回腰侧。
腰身蓄力,翘臀明显。正是一个骚到不行的野马分鬃。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仙女们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