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决明还有事,把他送到地方就走了。
楼门上挂着两块合金门牌,程签抬眼去看。
——中西医结合痹病研究处。
——ADR(药物不良反应)监控 中医组。
再穷的医院,头衔也分得细致。程签拍了张照,记住了小江大夫的工作内容。
大门没关,留着条小缝,孙桓正要推着他进去。
“你等会儿。”
程签喊住他,理了理自己头发:“我精神面貌如何?”
孙桓左右看了两眼:“挺好的,意气风发,光彩照人。”
程签满意了。
头回见面脱裤子的糗事必须得翻篇,不然要留一个月心理阴影。
孙桓绷着笑,稳稳当当地推着他往里走。
他在程父手边当了十多年的特助,也算是看着程签长大的。这孩子打小爱臭美,在一群男孩子拿脸滚地、摔跤玩儿泥的年纪里,程签就已经学会打领带用发胶了。
上学时候玩车玩表玩游艇,炫遍一切能炫的东西。后来,“霸道总裁风”在一群小姑娘间流行起来了,程签却又跟返祖一样地活回去了。
他名下控股一家医药物联网,这主业当起了甩手掌柜,倒是把副业搞得蒸蒸日上——在B市近郊买了片河塘开渔家乐,日常是蹲在河塘边跟农民学养鱼种树玩泥巴,朋友圈配图总是戴着渔夫帽、手捧两条大鱼咧嘴傻笑。
画风异常沙雕。
不管是人前西装革履,还是人后玩泥钓鱼,程签爱臭美的习惯一直保留至今。
哪怕是这半年,他坐着轮椅行动不便,每天也要忍疼弯腰把鞋擦得一尘不染。
只可惜了这腿。
孙桓默默攥了下自己胸口的观音坠儿。希望小江大夫是华佗再世,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赶紧把少爷这腿给治好吧。
从董事长特助沦为自家少爷贴身保姆的这半年,他自个儿的发际线都往后推了一厘米呐。
研究所地方不大,内部构造是跟医院一样的环形走廊。进门这条长长的走廊有六七个房间,因为东西北三面都有高高的住院楼挡着,采光一点都不好。
几个女护士在档案室唠嗑,听见有人走到门前清咳了一声,小护士们的笑声立马刹住,假装盯着电脑在整理档案。
大概是他咳的这声太像领导了。
程签语气放温和了些:“请问,江知妍大夫在么?”
四个小护士唰唰回头,如蒙大赦:“妍姐在实验室呢,我带你去。”
藏在一栋几十年前建的旧楼里,实验室却比程签想得要专业许多,无菌室、万净系统、通风柜,恒温槽、小核磁、离心机,基本配套是全的,算是不可貌相的典型。
小护士敲敲门,探头进去:“妍姐,来了个大帅哥,找你的!”
门推开,里边只有江知妍一个人的身影。
她盘着发,侧脸沉静,被半下午的斜晖加了一层柔光渲染。
程签心脏砰砰抢跳了三五拍,在孙桓都没有发现的小动作里,搓了搓自己发凉的手指。
说起来挺可笑的,他这些年省级国家级的医药代表也见过不少了,年龄大的小的都见过,脾气好的差的也都见过,偏偏见她总是紧张。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不怕不怕。
程签这么跟自己念叨了两遍,面上徐徐展出一个好看的微笑。
“妍姐,有人找你呢!”
小护士当她没听到,又喊了声。
“稍等。”
江知妍站在实验台前,声音平静异常。
程签在她左侧的方向,离得并不近,他仗着自己学生时代没有好好读书而完好保留的1.5绝佳视力,看清了江知妍在做什么。
她手里抓着一只小白鼠。
戴着无菌手套的左手前三指稳稳捏住小鼠后颈皮,翻个面,仰面朝天,右手持针管从老鼠嘴角戳进去,输空了一小管药。
抓鼠、捏脖子、灌药、放回笼里,一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前后没超过五秒钟。
程签整个人都看呆了。
受完刑的小白鼠满笼子爬上爬下,苦于腿短蹦不出来,只能在一尺见方的笼里扑腾。
笼子顶上没盖住,江知妍把手探进去,温柔地摸了摸老鼠脑袋。
小白鼠唧唧唧唧一阵乱叫,慌里慌张地扒开脚边的木屑刨花,蜷成团缩在里边,快要吓瘫了。
江知妍垂眸看着,脸上浮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场景特像电影里那种做恐怖生物实验的变态医生。
程签被自己的脑补吓得打了个抖。
“江大夫。”他结结巴巴喊:“你干嘛呢……”
“哦,是你啊。”江知妍收了笑,回头瞧了一眼,明显还记得他。
“你怎么找过来了?今天没我号啊。”
她顾不上说话,旁边开着台笔记本,一张大表格,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
程签摇着轮椅凑近些,看清楚了。
——鸡血藤水煎液对小鼠的活血作用(第二组对照实验)
程签仍陷在自己的脑补里没缓过神来,倒是看明白了:“你们中医也要做小白鼠实验啊?”
“嗯,再等我几分钟。”
对照实验需要几组实验对象,在相同的光照、温度等条件下进行。中医实验不好控制,同种中药往往会因为炮制批次不同、产地不同,导致药性出现细微的差别。
甚至是同批药材,前一次和后一次煎出来的药汤也会因为火温、时间等微小的差别影响药汤成分,成为实验最大的变量。所以中医的多组对照实验必须是要同时进行的。
就这么着,程签眼睁睁看着江知妍又灌了八只鼠,抓小鼠,捏后颈,针尖压嘴,灌药,放回笼子。
动作轻快且迅速,每只被放回笼子里的小鼠都哆哆嗦嗦缩在角落里发抖。还有几只更惨一点,四脚朝天,小心脏砰砰砰砰跳得跟马达一样,唧唧叫的声音却越来越小,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程签战战兢兢拿起针筒戳了下,“是不是死了啊?鸡血藤,那天我开的药里也有啊……”
“没死,还要观察半个月的。它们这是刚喝完中药,胃里难受。”
江知妍说着话,对每只老鼠都安抚性地摸了下脑袋。小鼠们抖得如风中乱叶,连那几只四脚朝天苟延残喘地也跳起来了,满笼子乱跑。
程签提了半截的心安生落回肚子里。
眼看着江知妍把一个个鼠笼放回恒温箱,在关笔记本了,程签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没话找话。
干笑:“小白鼠挺厉害的哈,喝了中药都不吐……不像我,那天刚喝完药就干呕,啊哈哈。”
江知妍轻轻一挑眉,似乎对他这个老牌药企未来接班人的无知,表示了微小的鄙夷。
“灌胃给药法是药物实验中很常用的方法。小鼠没有呕吐中枢,它们的胸腔和腹腔之间没有横膈膜,所以不能用来做药物呕吐反应实验。”
也就是说中药再恶心,它们也是吐不出来的。
程签识相地闭上嘴。
他觉得自己错怪小江大夫了。
头回看病的那天,他心说这大夫怎么这么严肃,严肃中又有点熊,绵里藏针笑里藏刀,怼人于无形。
眼下再想想,那天的小江大夫,对他,分明已经用了她全部的温柔了。
程签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在心里默默同情了一下这批身为老鼠还逃不过喝中药的可怜蛋,真想给这群小兄弟们发面锦旗。
——“为中华医学崛起而喝中药的壮士们”。
他跟在江知妍后边出了实验室,看着温柔的江大夫把无菌手套摘了,回头问他:“那天开的三副药吃完了么?”
程签撑起一个没有灵魂的假笑:“吃完了。”
总不能说全倒了吧,程签撒了个善意的小谎。
“吃完什么感觉?”
吃个药还要谈感想?
程签眼神一虚,又镇定地收回来:“就……感觉胃里暖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喝完以后感觉全身充满了力量,原本我每天只能坚持走一百步,现在能坚持两百步了。”
孙桓:“……”
江知妍一脸狐疑地听他扯淡,眉尖稍拧了下:“三副中药反应不该这么快啊。”
当了二十年学霸的小江大夫不允许自己比病人无知,想了想,给出了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解释:“可能是你之前搭的桥避过了栓塞远端,血管重建后缓解了静息痛吧。”
“不过这是好事,能走就多走,二百步能坚持,就尝试下三百步,运动永远比喝药管用。”
“好的好的。”
“伸手,我摸摸脉。”
程签依言照做。
她刚拿凉水洗了三遍手,手温低,前一秒掐过老鼠后颈皮的手指摁在程签手腕上,一股微弱的凉意顺着手臂攀上来,程签也默默绷紧了自己的后颈皮。
江知妍又说:“你的造影片子我看过了,栓塞的地方不偏,治起来不算麻烦。目前中医的治法是五联一体,针刺、艾灸、推拿、熏洗和中药。”
“没消肿前不建议做针灸。我把上次的药方给你稍微调一下,然后再配一个熏洗方子,可以缓解腿疼的。”
前后聊了十来分钟,摸了一遍脉,改了个新方子。
程签还想就病情、复健、保养等等问题跟她唠一两个钟头,现实却没给他机会。外头的小护士敲敲门:“妍姐,四床的病人到推拿时间了。”
江知妍应了声,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把手边写到一半的方子揉烂了。
“今天你来的时间不合适,没挂号我不能给你开方,开了你也拿不到药。你明天来吧,明天有我的班,风湿二室,早八点到下午五点,你随时来找我就行。”
她还叮嘱那护士:“小淼,我先过去了啊。你去药房给他拿罐陈皮茶,记到邢大夫那儿。”
又回头看程签:“消肿止痛的,拿回家看着说明泡水喝,明天再来找我。记得别久坐,别着凉,要穿棉裤,别泡脚。”
紧赶慢赶地说完,江知妍连等他应声的功夫都没有,背起一个针推用具包,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
程签遥遥望着她的背影。
啧,好无情好冷漠啊。
啧,腿好长走得好快啊。
他慢腾腾地提高嗓门,喊了声:“谢谢江大夫,我明天再来。”
人家已经出了大门,大概听都没听到。
孙桓看着自家少爷肩膀一塌,进门前挤出来的两分鲜活劲儿又丧回去了。
孙桓忍不住:“不然让院长那边说一声,开个特病会诊吧。这一天天地来回跑,折腾人。”
大多数三甲医院都有个不对普通病人开放的科室——高干科,专门为干部和对国家有杰出贡献的高知分子服务,程签哪个都算不上,多掏点钱倒也能进去。之后别说是一个江知妍了,整个医院所有治疗动脉闭塞的专家都得去点个卯。
来之前程父叮嘱孙桓说要低调要低调,别搞什么特殊待遇,安安静静来就行了。
现在觉得,有的时候吧,不用点特权还真是享受不到最好的资源。
家境使然,这种捷径程签从小到大走得多了,也不差这一回。
可这一次。
“不好吧……”
程签望着东南方向的大门,踌躇:“万一江大夫嫌弃我怎么办?”
孙桓:“???”
程签仰头望过来:“她好像挺看不上富二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