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最后一截干净的布帛浸入洛河拿来的清水里,湿透,拧干,然后执起隗槐的手,一寸寸地擦拭过去,连指甲缝里都没有错过。
赵重幻这一刻的神态异常安静,不慌不忙,全然罔顾身边还围着一群拿着剑戟相逼的侍卫,以及那位像恶犬狂吠的问剑山庄木二当家。
方大有等人一时有些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少年的举动,错愕地彼时对视了一眼,张张口想呵斥,却在瞥见谢长怀负手而立的端肃姿态后,不由又瘪了瘪嘴闭上了。
连人家皇城司的大将军卫三公子都在耐心等着那小子救人呢,他们好歹也是平章府的亲卫,自不能教那些个刁民说他们欺压百姓,不顾人性命。
毕竟,正堂内还坐着一个三品大员、一个临安知府、一个监察御史呢!
少顷,赵重幻便收拾妥帖,将隗槐托付给跪坐在一侧的鲁星河先照看着,继而终于在众人诧异的瞩目中施施然起身。
一回身,她的视线便落在木鸿声的面上。
她的眸光若霜天晓月,莹亮而寒凉。
一寸寸,一点点,她将对方从上到下梭巡了一遍,其中隐隐泛着锋锐而犀利,似乎不容他有一丝的遁形。
木鸿声自不会退避,直接迎视着她清辉皓月的眸。
可这样的眼神却莫名令他的瞳孔微微颤动了下。
他知道那双眼长在一张怎样倾城绝俗的脸孔上。
那是教他朝思暮想的一张脸,是能骚动他所有狂躁跟占有欲的一张脸!
可是,此刻,他却在她逼视下生出一股芒刺在背之感,这种感觉令他恼羞成怒。
他下意识地抬高下颌,显出越发倨傲阴郁的神气。
“木二爷,既然你说隗槐是昨夜擅闯平章府的盗贼,你可有确实的证据?”
一早赶回来时,仓促间听闻洛河所言,她心里也是一片焦虑。
她没料到,昨夜,犀存竟然擅闯了平章府,还在西湖小筑内掀起了一番风浪,甚至连临安府的药堂也受了池鱼之殃。
况且,擅闯之人还不止犀存一个,莫非是二师兄?
可是,依照二师兄谨慎的为人,绝不会冒此风险!
而跟木鸿声交手的到底是谁?
赵重幻心底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她总觉得必定是自己认识的人,当然,此人绝不会是全无一点武功的隗槐!
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先洗刷隗槐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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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鸿声听她一问,脸上泛出冷笑,似别有意味,胸有成竹。
但是他却没有开口,只下颌扬了扬,示意一旁的侍卫统领方大有解释。
当着一干属下的面被如此使唤,方大有登时神色有些难看。
可他虽不大瞧得上这个所谓的江湖名士,但是对方确然是平章大人请来的客人,他也惟有听命。
他清清嗓子道:“昨夜,我们府上确实来了三个不速之客!我们的侍卫曾经看见过他们!其中一个还曾抓住了府上一个婢女询问泠雪居的所在,这个现在可以将那个婢女找来对质!”
方大有盯着赵重幻,眼神质疑,有条有理道,“虽然我们快速搜查了泠雪居,但还是让那个盗贼跑了!”
“后来,帮忙搜找的木先生在西院的竹林遭遇到其中一个盗贼,还将对方打伤-----”
“是你!“
不待方大有说完,木鸿声忽然出声。
他指着隗槐,一脸咄咄逼人之色道:“此人身上有伤,还与你认识,所以,我们现在倒是可以认定,这些盗贼与你是里应外合,想要对平章府不利!“
说完他眼神狠戾地一扫方大有,“方统领,事情如此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木某多言了吧?“
方大有顿时醒悟,他刚待一挥手,却见谢长怀先前迈了两步,状似漫不经心地挡在赵重幻一侧,他不由又顿住。
就听谢长怀沉声道:“这位木先生所言似乎听来颇有道理!但是,凡事还是要讲证据,不是空口白话,信口雌黄就算道理!更何况,天子脚下,作何能再牵扯那’莫须有’的一套!“
“昨夜,本将与皇城司的校尉一直监看着赵重幻,并未发现她与盗贼有任何交集,自然更不曾发现你所谓的里应外合的图谋!”
话语间,他一身武将袍服的高俊身姿刻意向前倾了倾,不知不觉中散发出一股熏灼逼人的气势。
“若是,木先生执意如此说,是不是也在质疑我皇城司与盗贼有所合谋呢?”
方大有一听谢长怀此言,忍不住浑身打了冷噤,不由踌躇地飞快睨了睨木鸿声。
谢长怀则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潭眸邃若乌夜,深不见底。
“方统领,这可是我们平章府府内之事,岂可听外人一家之言?凡事一定要以维护平章大人清誉为要,还请三思而后行!你说呢?”
方大有被他言之凿凿的一段话给说得登时也没了主意。
而木鸿声的目光闪烁了下,继而阴鸷而笑。
他口气森寒而恼恨,一敛袍袖,冷声道:“卫将军,既然要证据,咱们尽可以去西院瞧瞧木某与那盗贼交手之处,看看可是我木某信口雌黄,无中生有?”
谢长怀神色淡然,挑挑眉道:“既是察看证据,那就请上堂内诸位大人一起才是!“
他说着望向方大有,示意他赶紧去回禀。
方大有顿然醒神,慌忙转身往正堂而去。
赵重幻一直默声不语地立在那人身后,微扬头望着他俊如秋山般的背影,眸光里有花枝迎风,有清露颤动——
不知从何时起,但凡她遇到一点风浪,这个人就总是坚定地站在她的身边!
其实,她从未料想过,有朝一日,她的身边居然会出现一方如此宽大而温暖的背影,不声不响,不动神色,却不遗余力地为她遮去所有的阴霾跟风雨。
可是,她值得吗?
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胳膊上——
他虽绝口不提,可是她知晓,昨夜蛊毒发作时,她不但攻击了他,还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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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院里。
方大有领着侍卫,拥着孙少卿一行人来到木鸿声所言的那一片竹林旁。
夜宴那日,出了那么大的事,西院内大部分的下人都暂时被遣到其他院阁干活。往日人来人往的西院,一时倒显得颇为冷落安静。
花园的小池塘边,只有洒扫的小厮婢女在忙碌,还有几个婢女围在一个碧衣女子身边,似在听从一日的安排。
碧衣女子身姿挺俏,端正地立在中间,声音清亮有力,说话有条不紊,虽然头上缠着一圈布帛,但是并未显出分毫狼狈之色。
正是歌儿!
话语间,她一抬头,便看见远远而来的一干人等,不由住了口,赶忙迎上去。
“方统领,可有要事吗?“她疾步走上前恭谨行礼道。
方大有扬扬面,示意与她们无关,只道是搜查昨夜盗贼的痕迹。
歌儿便带着人都退到一侧,临走时目光与赵重幻相接,眼底有些许波动,不过并不露声色,随着一干婢女们袅娜离开。
赵重幻看了眼她的背影,想起诗儿还活着被人救出送走,不由心底生出唏嘘。
她盘算着得想办法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同时还要问她打听一些关于十姨娘音儿娘家的事情。
她一边走,一边思绪盘桓,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西院的竹林旁。
赵重幻打量了一下周围,那一侧便是前日她戏耍王进跟他家的婢女喜儿的那片枫树林子。
此刻,枫林层绿,披着春日的阳光,安祥而沉静。
谢长怀随着她的视线也遥遥眺了下不远处的枫林,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
木鸿声领着方大有跟侍卫进竹林去昨夜他与某个不明盗贼交手之地寻到痕迹。
孙少卿四品府尊,却也没有端着架子,亲自带着跟随在后,
赵重幻回眸看了谢长怀一眼,然后由洛河陪着也跟进去。
谢长怀站在竹林外的小径上,望着竹林中人影绰约,目光深邃。
竹林内。
木鸿声很快找到自己昨夜与夜行人对打的场地,那处有竹子踩踏的痕迹,若干初长的新笋也伏地不少。
“知府大人,这便是在下与那盗贼周旋之地!”木鸿声扬声宣告。
阳光疏落的竹影落在他的脸上,透出几分诡异之感。
赵重幻抬头四处搜寻,想找出一点昨夜与木鸿声交手之人的遗迹。
她一边走,一边迅速梭巡,动作有些急切,忽然一根戳出来的小竹枝勾住了她的袍角。
她随手拂了下,低垂的视线却骤然便被不远处差不多位置上勾着的一小截黑色物什给吸引住。
赵重幻旋即不动声色地小心迈过几棵新笋,走过去。
继而趁人不注意用两指捞过那一小截物什,飞快捻在手心里——
果然是很小的一块布帛!但是,这块布帛的质地手感有点特别,似曾相识。
她状似漫不经心地在林子里梭巡,而右手松松握住,小指在掌心中反复地摩挲那块布帛。
顷刻,她霍地眸底一凛,似有所悟。
那厢,方大有等人在某一根竹枝上发现一点血迹。
孙少卿认真地将现场察看一番后,诸人都出了竹林。
“怎么样?木某可是信口雌黄?尔等可还有甚抵赖的?”
木鸿声眼神如毒蛇吐信般盯着赵重幻,语气中满是证据确凿无可抵赖的咄咄之势。
赵重幻紧紧攥住藏在手心的布帛,淡淡道:“这也只能说明木二爷确实与人交过手,却不能证明那人便是隗槐!”
木鸿声冷哼一声:“一个盗贼处心积虑地想要找泠雪居,说与你赵重幻没有干系,大概也无人能信吧!”
他说完左右看看,颇有些看好戏地笑起来。
孙少卿注视着他二人,沉吟下,转头对方大有道:“劳烦方统领去将那位与盗贼有过接触的婢女给唤来,让她认一认隗槐!”
于是一行人又重新回到玉立堂的偏堂门口。
路上。
赵重幻走在谢长怀一侧,眸色沉凝,若有所思。
“怎么?有什么问题?“他状似无意地碰碰她肩头。
她没有转眸,只轻轻道:“好像我大师兄也来临安府了!我捡到一块他的衣料!”
大师兄的道袍衣裳都是用一种特别的生丝黄草布料所裁制。
当年,她研究各种植物时在雁雍山无意寻到一种黄草,颇类苎麻。
于是她便好奇心发作,采摘若干回去。然后以制作葛布的方式,将黄草浸水泡石灰剥下草皮晒干做成草线。
后再于生丝混织,做出一种特别的布帛来。
不过,因为这种黄草并不多,所以并未做出多少布料来。
最后织出的布料也就够替乌有先生与大师兄做几身道袍衣裳。
当时是为了讨好大师兄,她才将衣裳送给他的!
不过,他一向严厉得好似刷了几层糨糊的脸竟然还露出一丝笑意来呢,就是那笑比哭还难看,吓得她丢下衣服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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