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贞观元年改西龙门郡为龙州起,在世代更迭和时代变革中,龙州历经826年的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然而就在一夜之间,龙州轰然永远成为历史,被朝廷改为龙安府。
昔日在龙州大地上世代承袭土司之位的薛、李、王三家土司,如今薛兆芝成了土知事,李胤实、王鉴成了土通判,虽然还是能世袭官职,权力却大大缩减,龙州的实际控制权牢牢掌握在龙安府知府手中。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毫不知情的龙州百姓们惊呼,龙州变天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好端端的龙州变成龙安府了?也不是咱们的几位土司管辖了!”
“是不是和薛兆乾造反有关啊?”
“造反不是被剿灭了吗,还在石头坝修了座铁丘坟呢!”
“也许是皇帝怕再有土司造反,一朝怕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才派了他自认为信得过的人来当知府吧。”
“你们懂个啥,听说是皇帝要推行什么改土归流的新政,拿咱们龙州开刀呢!”
“哎哟,你们操这些闲心干嘛呢。不管是龙州还是龙安府,是土司还是流官,哪个对咱们老百姓好,我就认哪个!”
……
龙州已经彻底成为历史,不管龙州的老百姓是否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位龙安府首任知府,但薛兆芝、李胤实、王鉴心知肚明,他们别无选择,接受现实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否则就是与皇帝为敌,与朝廷为敌,与整个大明王朝为敌。
半个月后。
王鉴在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录完口供笔录,拖着伤痕累累的灵魂和身体,从成都府回到曾经的龙州宁武司蟠龙坝,如今的龙安府蟠龙坝。
当他来到章郎中的医馆时,早已没有辛夷的身影。
正当王鉴准备回府去找寻辛夷时,刚从后院出来的章郎中叫住他:“王土司大人,您回来了啊?”
王鉴尴尬一笑:“章郎中,你说笑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王土司可言了,我现在只是一名小小的土通判。”
章郎中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此言差矣,王氏土司世代保卫咱们宁武司,恪尽职守,劝民开垦,开道兴学,免除苦役,修桥补路,造福一方,我们老百姓感恩怀德,铭记在心。不管朝廷怎么安排,在我们这些老百姓眼里,您永远都是我们敬爱的王土司大人!”
王鉴心里激起一阵暖流:“章郎中,这么多年来,我们王家经常麻烦你,谢谢你……”
章郎中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转过身去从柜子里拿出一封信,双手递给王鉴:“对了,王土司大人,辛夷小姐前天刚走,她留下一封信,要草民交与您。”
王鉴接过信,上面写着“鉴哥哥亲启”。王鉴认得这字迹,正是辛夷亲笔所写。打开信封,一行行隽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鉴哥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辛夷已不在蟠龙坝了。你无须担心,也无须知晓辛夷的去向,辛夷自会好好照顾自己。辛夷自知是个不祥之人,早已看透前尘俗事,决心皈依佛门,为之前所造成的罪孽赎罪,从此晨钟暮鼓,焚香诵经,长伴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父亲大人弥留之际曾说过,报恩寺的工程建设还有很多未完之处,需要鉴哥哥代替他倾尽全力将报恩寺修好修精,尽善尽美。
待报恩寺彻底完工之日,就是你我兄妹再见之时。
愚妹辛夷敬上
信很短,王鉴很快读完了。读信的过程漫长而煎熬,每一个字都让人心里五味杂陈。
王鉴长叹一口气,向章郎中打听道:“章郎中,辛夷的伤都好了吗?”
章郎中瘪瘪嘴,摇摇头:“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辛夷小姐的伤口才刚刚愈合,她便急冲冲地要走,草民拦都拦不住。”
王鉴担心地追问:“那她走的时候,还说过什么没有?”
章郎中紧蹙眉头,回忆起来:“那天辛夷小姐嘴里一直念叨什么她是罪人,是她带来了灾祸,她没有颜面留在这里之类的话,草民没怎么听懂……”
“唉,这一切不是辛夷的错,是命运一直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王鉴一声叹息,在说辛夷,也在说他自己。
告别章郎中后,王鉴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家门口。
昔日的王土司府经过简单改造,变成了土通判司署。大堂用作处理日常事务和差役的住地,二堂变为王家的客厅和生活用房,三堂则作为王家用于供奉皇帝诏书谕旨和祖宗牌位以及朝廷赏赐物品的地方。原来的龙州佥事衙门被征用了,正在被工匠和徭役紧锣密鼓地改造着,亟待改造成气派的龙安府知府衙门,以供新任龙安府知府刘良寀处理日常政务。
望着那块新挂上不久的“土通判司署”匾额,王鉴感慨万千,不由得担心地自言自语道:“要是以后辛夷回来,认不出这是我们一起长大的家该怎么办……”
走进大门的王鉴,步子迈得缓慢,曾经府里人丁兴旺,门庭若市。如今一派萧条,门可罗雀,大相径庭。王鉴伸手触碰着府里那些斑驳的红墙、青瓦、圆柱、方砖,画出一条条无形的线条。那些儿时与兄弟姊妹在府里嬉戏打闹的记忆,不断撕扯着他孤零零的灵魂。记忆里的人如今都已远去,回忆无情地不断告诉他,你现在有多孤苦,有多伶仃。
曾经越是欢喜,如今就越是悲悯。
失魂落魄的王鉴忽然想起他已经许久没和木槿、木棉两位姐姐联系了。特别是木槿,自打那年小桂圆被人谋害落水引起误会后,木槿从此与他割袍断义,再无往来。就连王玺病故,木槿也只是匆匆奔完丧就返回京师了,并未和他多言一语。
兴许是刚刚失去几位兄弟手足,辛夷出家修佛远去,王鉴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他再也不想与木槿如此隔阂。尽管彼此都好好的活在世上,却陌生遥远得像是阴阳两隔一般。
王鉴回到房中,痛饮一壶酒后,即刻修书一封,在信里一一告诉木槿,那年小桂圆被人谋害落水的真相,王家这些年经历的沧桑巨变,朝廷实行改土归流后王家的状况等等。写好厚厚一叠信后,王鉴小心翼翼地封了起来。这看似寻常的动作,王鉴做了很久。他不敢妄自揣测木槿收到这封信后会是怎样的表情和心情。
但有一件事,王鉴内心无比坚定,那就是继承王玺的遗愿,倾尽全力将报恩寺修好修精,尽善尽美。
随着帝位渐渐巩固,当朝皇帝朱祁钰开始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打算,他不仅自己要做皇帝,并且希望他的儿子朱见济,能够取代朱祁镇的儿子当朝太子朱见深,成为皇位的合法继承人。
但大明信奉正统,整个朝堂大多认为皇位应该属于朱祁镇一系。当初土木之变,孙太后先立朱祁镇之子朱见深为太子,后立朱祁钰为帝。孙太后的用意很明显,大明江山依然是朱祁镇的,朱祁钰只不过是代理执政而已。由于太子是皇太后立的,朱祁钰不得不慎重,稍有行差踏错便有忤逆之嫌。
朱祁钰先试探颇有资历的太监金英,有意说起“七月初二日是东宫太子的生日。”金英却立刻回答“东宫生日是十一月初二日。”前者是朱见济的生日,后者是太子朱见深的生日。初步试探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气急败坏的朱祁钰只能隐忍一段时间。
朱祁钰想不明白,他危难之时受命,削平惑乱,使得国泰民安,国富民强,处处都比朱祁镇强,为什么他的儿子不能做太子?自私是人的一种本性,在利益相争时,人会本能地选择保全自己的利益而牺牲他人。所谓高尚的品格,不过是超脱了本能,牺牲自己去成全他人。但朱祁钰在皇位继承问题上不想做一个伟大的人,他只是一个父亲,一个为了自己的儿子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父亲,仅此而已。朱祁钰不甘心,也不死心,他暗自发誓一定要让他的儿子朱见济坐上太子之位,成为下一任大明皇帝。
然而,要想让儿子取代侄子坐上太子之位,还有一段漫长而艰难的路要走。朱祁钰一方面不停地试探,一方面极力贿赂朝臣,希望他们在重建储君的问题上能站在他这边。朱祁钰的努力没有白费,换来了朝臣和宦官的默认,他们在易储的问题上,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朱见济并不是朱祁钰原配汪皇后的儿子,汪皇后坚决反对朱祁钰废黜朱见深的太子之位,转而立杭妃之子朱见济为太子。汪皇后育有两位皇女,膝下无皇子。在废原太子朱见深一事上,汪皇后性格正直刚烈,竭力反对,与朱祁钰悍然争辩,被废黜皇后,打入冷宫,坎坷凄苦。杭妃则被朱祁钰册立为皇后。
在扫清一切障碍之后,景泰三年(公元1452年),朱祁钰终于成功废掉侄子朱见深的太子之位,立他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世事难料,朱祁钰好不容易让他的独生子朱见济坐上太子之位,但就在景泰四年(公元1453年)冬,朱见济不幸夭折,谥号“怀献太子”。朱祁钰悲愤交加,起先怀疑朱见济是被忌恨他的朱祁镇党羽合谋所害,命东厂和锦衣卫暗中调查,始终查不出证据。贵州道监察御史钟同曾言“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同时兼陈一切弊政。朱祁钰闻讯大怒,钟同被下狱杖死。痛失爱子的朱祁钰,在精神上受到沉重的打击,身心皆损,身体大不如前。
景泰七年(公元1456年),在对抗瓦剌时立下大功的石亨为了自身利益,有意复朱祁镇登基。石亨拉拢身边人密谋商讨后,策划了一场惊天大案,只待时机一到,便可行事。
景泰八年(公元1457年)正月,痛失爱子朱见济而身体不适的朱祁钰,病情愈发严重,出巡郊外时,住在斋宫,由于疾病发作,不能行祭祀仪。病榻上的朱祁钰将武清侯石亨召到病榻前,亲自殷殷嘱咐,命石亨代为祭祀。
石亨此人长相奇异,四方脸面,身躯高大,胡须及膝,武将出身。由于石亨在对抗瓦剌时立下赫赫战功,朱祁钰对他颇为信任。石亨守护在朱祁钰病榻前,亲眼看到朱祁钰的病况,内心悄悄打起主意,笃定时机已到,即可行事。
石亨从宫里出来后,立即派人找到前府右都督张辄和宦官曹吉祥,告诉二人朱祁钰已经快不行了,商议要为大家共谋后路。
由于朱祁钰膝下再无皇子,皇储的问题再次摆上桌面。众臣议论纷纷,一时之间,定不下来。吏部尚书王文力劝朱祁钰立襄王朱瞻墡的长子为皇储。如果是这样,王文将是定鼎之臣,立有首功。即便是重新立沂王朱见深为太子,谋议是文臣之事,功劳也轮不到石亨、张辄等武将身上。
思前想后的武清侯石亨提议道:“皇上病已沉重,如有不测,又无太子,不如乘势请太上皇复位,倒是不世之功。”
向来精明的前府右都督张辄十分赞同:“武清侯此计妙矣!原本这天下就是太上皇的,当年土木堡之变,当今皇上只是代理监国,如今太上皇已归朝七年有余,早就该还政于太上皇。但当今皇上贪恋皇位,将皇位正宗的太上皇软禁于南宫,实在是不孝、不悌、不仁、不义!”
宦官曹吉祥咬牙切齿地说:“当今皇上下令将南宫大门上锁灌铅,甚至加派东厂探子严密看管,连食物都只能通过小洞递入,太上皇处境凄惨,真是秽德彰闻,神人共愤!”
三个野心勃勃的投机分子,决定将赌注压在太上皇朱祁镇身上,表面上打着还皇位正宗于朝的旗号,拥立朱祁镇复位。一旦成事,三人则是大功臣,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三人当场做了分工。宦官曹吉祥进宫去面见孙太后,秘密启奏复辟一事,借机取得孙太后的支持。石亨和张辄则一起去找太常寺正卿许彬商议。
许彬听说二人的来意后,以手加额,兴奋地说:“这是不世之功!不过我老了,不中用了。左副都御史徐有贞足智多谋,你们大可找他商议。”
石亨和张辄连夜去找徐有贞。徐有贞正是当年提议南迁的徐珵,后为改变窘境,更名为徐有贞。徐有贞大喜过望,当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有变,忙道:“帝星已见移位,咱们要干这件事,须得尽快下手。”
几个人经过详细谋划,决定在正月十六晚上动手。
正月十六白天,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文、礼部尚书胡濙会同群臣商议,决定一起上奏请复立沂王朱见深为太子。众人推举商辂主草奏疏,疏成后已日暮西山,来不及上奏。群臣决定在次日清晨皇帝朱祁钰临朝时,再将奏疏递上去。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政变就在这个看上去再也普通不过的晚上爆发了。随之而来的是许多人的杀身之祸。倘若这道复立沂王的奏疏早一天递上,或许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短短几个时辰,改变了大明的历史,也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