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的风从窗棂的缝隙挤了进来,吹得人心惊胆战。
薛兆乾一对剑眉冷对王鉴,不紧不慢地把拇指和中指放进嘴里,吹响一声嘹亮的口哨。
“不好!薛兆乾叫帮手了!”王樾听到这口哨声,顿感不妙。
只听得“蹭蹭蹭——”的一阵声响,广武十二骑从王土司府的垣墙外蹬墙翻了进来,有的身背弓弩,有的手持短刀,一股脑地冲进花厅,将围住薛兆乾的百夫长曾筹等诸多土兵包围起来。
花厅里每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敢有丝毫动弹,生怕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广武十二骑之一的陈岩将短刀死死抵住百夫长曾筹的脖子,命令道:“赶紧放了我们薛土司大人!”
“你……”曾筹无奈地望向王鉴,内心颇有些不甘。
王鉴气不打一处来,没想到薛兆乾还有这么一手:“好你个薛兆乾,你假装一个人前来我土司府,结果暗地里安排你的广武十二骑偷偷藏在垣墙外。薛氏土司历来奸诈,果然名不虚传啊!”
薛兆乾冷笑了笑:“我薛兆乾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况且这还是王土司大人您的地盘,我不多准备个后手怎么行呢。”
王鉴眼见现在这个情形,虽说他这边的人数要多些,但都被薛兆乾的广武十二骑给控制住了,情况不容乐观。王鉴只能放低姿态,提议道:“薛土司大人,大家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好看。不如您叫您的人放下武器,我也叫我的人放下兵刃,大家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喝杯茶。薛土司大人,您意下如何?”
薛兆乾思忖了片刻,觉得双方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个办法,但他不能吃亏,便对王玺说道:“王土司大人所言极是,既然您提议,不如您先叫您的人撤下吧。”
王鉴被薛兆乾反将一军,心中不爽,为避免整个局面失控,王鉴只好下令:“曾百夫长,你带你的人先撤了吧。”
曾筹并不想就此撤下,瘪着嘴巴,摇了摇头:“王土司大人,小人死不足惜,但薛兆乾乃是四川承宣布政使司缉拿的重犯,拿下他您就是朝廷的功臣,您可不能这么轻易放他走啊!”
比起什么功名利禄,王鉴更在乎的是曾筹和那三十个土兵的性命,他对曾筹严厉地说:“曾筹,连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无奈之下,曾筹只好对土兵们下令:“众人听令,统统撤下!”
三十个土兵陆陆续续收回手中的大刀。薛兆乾见状,命广武十二骑取下架在曾筹等人脖子上的短刀,两方人马准备各自撤下。
本以为一场干戈能如此化为玉帛,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众目睽睽之下,曾筹突然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朝着薛兆乾的胸口一刀刺过去。
“薛土司大人,小心啊!”广武十二骑之一的陈骆大叫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薛兆乾一个下蹲试图躲过尖锐锋利的匕首,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股浓稠的血顿时从薛兆乾右边脸颊汩汩涌出,像是一条逶迤而下的小河,在薛兆乾脸上流淌出刺眼的印记。
薛兆乾咬牙切齿地摸了摸血流如注的右脸,声音冰凉如雪:“就凭你也想杀了我?”
曾筹没有一刀让薛兆乾毙命,心有不甘,忿忿地说道:“薛兆乾,刚才算你运气好,被你躲了过去,接下来你可没这么好的运气了!王家对我恩重如山,你们薛家一再进犯挑衅,今日你还用卑劣的手段杀了王济老爷,我现在就替王济老爷报仇!”
说罢,曾筹立刻捡起地上的大刀,冲上去追砍薛兆乾。薛兆乾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当即抽出代月刀,和曾筹厮杀起来。眼看这架势,广武十二骑急忙拉好弓弩,举起短刀,对准曾筹。曾筹手下的三十名土兵也不甘示弱,纷纷拿起大刀与广武十二骑混战起来。
三十名土兵潮水般地冲过来,广武十二骑见此情形顺势迎风而上。广武十二骑有的手持短刀,瞬间放倒了迎面冲上来的土兵们。有的一跃而起,朝着土兵们狂风暴雨般接连放箭,箭支如暴雨梨花袭来,打得曾筹手下的土兵们叫苦不迭。
哪怕那些土兵再壮硕,终究不是广武十二骑的敌手。广武十二骑直打得那些土兵爬不起来,浑身是伤,血肉模糊。六个还在硬撑的土兵,强忍着伤痛扑了上来,广武十二骑站好队形,肩并肩围圈而站,舞动着手里的短刀,放出支支利箭,土兵们被砍得浑身是伤,身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箭支。
经过一场激烈的混战,三十名土兵全部命丧广武十二骑手中。广武十二骑仅有八人受伤,无一殒命。整个花厅血流成河,到处是死尸,被恐怖的红色铺满,土兵们临死前的哀嚎湮没了这个曾经安宁祥和的地方。
被鲜血模糊了面庞的薛兆乾紧握住手中的代月刀,与曾筹拼杀起来。在一声声刀剑碰撞中,曾筹很快便败下阵来,被薛兆乾一刀砍中脖子,还来不及呻吟便当场丧命。
曾筹的血飙了薛兆乾一脸,他的面孔变得狰狞起来,咬牙切齿地对王鉴怒吼道:“好啊,王土司大人,我薛兆乾今日原本好意与你共商起义大计,无意血洗你王土司府,可你却找来这些货色想要取我性命,好向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邀功。你以为你拿了我的人头去四川承宣布政使司衙门,蔡思侃就会奏请皇帝保留你的土司之位吗?皇帝既然已经铁了心要改土归流,你所谓的挣扎都只是徒劳罢了。是你自己不愿与我们薛家共同兴兵起义,既然做不了同盟,那便是敌人。你王家今日的血光之灾,都是你自找的,你怪不得任何人!”
“薛兆乾,你休得猖狂,我王鉴绝非贪恋土司之位……”王鉴正要解释,却被薛兆乾强行打断了。
薛兆乾不由王鉴分说,举起那把满是血污的代月刀,向毫无还手之力的王鉴和王樾走去。
王焕从小就不喜舞刀弄枪,全无半点武艺。王焕二话没说挺身挡在王鉴、王樾面前。王焕毫无招架之力,连薛兆乾的三招都没接住,身中数刀,倒在血泊里,再也爬不起来。
在彻底闭上双眼之前,王焕趴在满是血污的地上,脸色苍白,紧咬嘴唇,向薛兆乾苦苦求情:“求求你……放过……放过我两位哥哥……”
薛兆乾没有应允,在王鉴和王樾痛失王焕的悲怆痛哭之际,将代月刀对准了王鉴。
正当薛兆乾的代月刀挥向王鉴时,王樾突然一把推开王鉴,只身挡在王鉴面前,大喊一声:“大哥,小心!”
薛兆乾的代月刀并没有因此停下,一刀砍在王樾的肚子上。伴着王樾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鲜血喷涌而出,如注如瀑,他的肚子被锋利无比的代月刀划开,肠子随鲜血流了出来。
王鉴见状,心里难过得一阵抽搐:“二弟!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替我挡刀?”
王樾疼得浑身颤抖,额头冒汗,差点当场昏死过去。王樾自知命不久矣,他今日注定命丧薛兆乾的代月刀下,可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交代,否则他会心有不安,留下终生遗憾。王樾强忍住伤口的剧烈疼痛,向薛兆乾乞求道:“薛……薛土司大人,我王樾贱命一条,今日能死在代月刀之下,也算是与有荣焉……但在我临死之前,还有些话想对我大哥王鉴说,否则我会死不瞑目,希望薛土司大人能够成全……”
“二弟……”看着王樾这个样子,王鉴极度揪心,被千虫万蚁叮咬般难受。
薛兆乾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时间,不屑地笑了笑:“既是将死之人,我姑且就满足你这个愿望吧。”
王樾感激地看着薛兆乾,说话有气无力:“多谢薛土司大人成……成全……”
说罢,王樾转过头来,眼里满是泪光地望着王鉴,声音颤抖哽咽,对王鉴缓缓说道:“大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欠你一句对不起……当年的我被权力和地位蒙蔽了双眼,一心想要与你争夺世子之位,这才中了薛忠义和无妄法师联手设下的奸计陷阱,间接害死了五弟,又鼓动父亲大人修建‘龙宫’,妄想‘龙宫’建成后劝说父亲大人兴兵造反,我便能从中获利当上世子,甚至幻想当上今后的太子,差点造成谋反的既成事实……我犯下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罪恶,真是罪该万死。我纵然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难以洗清我的罪孽!今日王家遭此劫难,我却束手无策。我这辈子除了机关算尽与你内斗,再也没有别的本事,想起来真是莫大的悲哀……尽管我曾经很恨你,但自打你登上世子之位后,我便慢慢学会了认命。既然上天让你做了王家的嫡长子,这就是命中注定。就像父亲大人临终前对我的忠告一样,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我和你明争暗斗了那么多年,不过是一场徒劳而已。大哥,我真的倦了,倦了……如果有来生,我仍希望做你的弟弟,我再也不会和你争了,我想与你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兄弟……大哥,我要走了,我不敢奢求你能原谅我所犯下的罪孽,但我真心希望大哥你能够好好活下去,带着我们王家的希望活下去……”
话音刚落,王鉴还来不及答复,薛兆乾就提起代月刀一刀刺穿了王樾的心脏。在王鉴的万分惊诧中,王樾脖子一歪,离开了这个世界。
“二弟!我原谅你了,全都原谅你了!你醒醒啊,你醒醒啊……”汹涌的泪水从王鉴的眼眶里一涌而出,王鉴一把抱住浑身是血的王樾,拼命地摇晃。
王樾再也醒不过来了。所有的爱恨情仇如前尘往事,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恨也不过如此,怨也不过如此。于是恨不再恨,怨不再怨。可惜王樾再也听不到王鉴对他的谅解了。
薛兆乾冷笑了一声,如冰霜般没有一丝温度,对王樾的尸体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是你的话有点太多了。”
王鉴缓缓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薛兆乾,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如一只暴走的野兽朝薛兆乾怒吼道:“薛兆乾,你今日非要将我们王家赶尽杀绝才肯善罢甘休吗?来呀,来杀我呀!杀了我,整个龙州就尽归你们薛家所有了,你就更有造反的资本与朝廷抗衡了!我相信正义虽然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你今日的所作所为,终将受到正义的审判!”
听了王鉴的话,薛兆乾怒火中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凶神恶煞地盯着王鉴,举起代月刀指向他:“正义?你把你的妹妹辛夷当做交换利益的政治资本,硬要她嫁给李未岚做妾,断送她一辈子的幸福,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正义?你少在这里满口仁义道德,你根本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一个不折不扣的真小人!”
“你……”王鉴一时词穷,羞愧难当,他甚至觉得薛兆乾说得没错。王鉴心里愧疚自责,为了土司之位坐得更加安稳,为了王家的长久利益,为了宁武司的和平稳定,为了和李家联手对抗薛家,他自私地牺牲了辛夷一生的幸福,这是一个兄长应该对妹妹做的事吗?
王鉴来不及继续忏悔,薛兆乾高高地举起代月刀,直指王鉴的脖子,像是对王鉴宣判一般,嘶吼道:“王鉴,你根本不配做辛夷的哥哥!今日我要你偿还对辛夷的亏欠!”
一提到辛夷,薛兆乾心中涌起千万愁绪,如一个永生不灭的伤口,烙印在心头,成为一道挥之不去的疤痕。薛兆乾将满腔仇恨和怒火全部倾注到代月刀上,咬紧牙关,怒视前方,愤恨地朝王鉴猛然砍去。
王鉴自知躲不过这当头的致命一刀,带着对辛夷的满心歉疚,绝望地闭上双眼。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面朝王鉴,箭一样冲过来,正面一把抱住王鉴,以单薄的后背对着薛兆乾,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王鉴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刀。
这个人竟然是辛夷!
当薛兆乾发现来者是辛夷的时候,惊诧的薛兆乾呆住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汩汩流出的血液如燃烧的红莲,在辛夷身着的海青袍上凄婉地绽放着,渲染出一片令人恐惧的红色,像一条扭曲的红色蜈蚣,顺着辛夷血肉模糊的单薄脊梁蹒跚爬动,爬向生命的尽头。
“辛夷!”
“辛夷……”
王鉴和薛兆乾几乎同时叫出了声,泪水从这两个铮铮男儿眼睛里夺眶而出。
辛夷虚弱的身体再也撑不起来,剧烈的疼痛使她直接栽倒在王鉴怀里,如纸般惨白的脸上,嘴唇干涩发乌,身体疼得不住地颤抖。
王鉴心疼地抚摸着辛夷带着戒疤的光头,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打落在辛夷头上,声音哽咽:“辛夷……大哥对不住你,你为何还要舍命相救?大哥心中惭愧啊!辛夷,你千万不能有事啊,否则大哥会愧疚一辈子……”
一旁的薛兆乾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定在那里,手里的代月刀应声落地。他万万没想到辛夷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代月刀下,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辛夷疼得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气若游丝,无力地对王鉴说:“鉴哥哥,辛夷……辛夷看见薛兆乾带着一队人马往宁武司的方向去,担心你们有危险,就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可还是来晚了……该说对不起的是辛夷,辛夷自知是个不祥之人,给李家带去了家破人亡的灾祸……辛夷想遁入空门赎罪,没想到我们王家还是无法幸免于难……这一切都是辛夷的错……”
“不,辛夷,不是你的错,是大哥的错!大哥不该把你嫁给李未岚做妾,否则你也不会了却红尘,削发为尼,我王家也不会有今日的劫难……千错万错,都是大哥的错,把你当做维护王氏土司利益的工具,保护宁武司安宁的屏障,拿你的终生幸福去当作和李家结盟的筹码,都是我太自私了,太绝情了!是大哥对不住你……辛夷,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辛夷,辛夷……”王鉴怀里抱着浑身是血的辛夷,愧疚和自责不断交织,心里五味杂陈。他恨不得辛夷从来没有出现过,中刀的是他自己,这样他心里也不必如此自责。
薛兆乾心里像是一片被烈火灼烧后的草地,遍地狼藉。他最爱的辛夷竟然活生生地倒在他的代月刀下,这是何等讽刺!眼前的画面如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恐惧不断张着血盆大口,将他啃噬得体无完肤。薛兆乾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这个事实,眼睛死死地盯着代月刀上的斑斑血迹,拼命摇头,目光呆滞,任凭眼泪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嘴里不停嘟囔着:“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怎么会……”
辛夷虚弱的声音,把薛兆乾从混沌中拉了出来:“薛……薛公子,辛夷一生不曾求过你……今日辛夷有一事相求,还请薛公子务必答应……”
薛兆乾单膝跪在地上,用代月刀强撑着身体,泪珠打落在地上,和脚下那些黏腻的血液混合,融为一体。
“辛夷,你说……我答应你,我全都答应你……”薛兆乾轻轻牵起辛夷的手,放在他满是血污的手心里,紧紧握住不放,小心翼翼地从嘴里呵出一口热气来,试着给辛夷冰冷的手增加一点温度。
辛夷躺在王鉴怀里摇摇欲坠,命悬一线般残喘着,用尽最后力气,对薛兆乾请求道:“薛公子,辛夷求求你……放过鉴哥哥,放王家最后的血脉一条生路吧……我知道你很恨鉴哥哥,但这一切都不是鉴哥哥的错,是辛夷自己的选择……薛公子,你放过鉴哥哥吧……若是你不肯,那辛夷唯有一命换一命,用我的性命来换取鉴哥哥的性命……”
薛兆乾不住地点头,眼泪冲淡了他手上的血痕,声音破碎而哽咽:“我薛兆乾并非丧心病狂之徒,既然辛夷你开口让我放了王鉴,那我便不会再动他分毫。辛夷,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不准你有事!”
听到薛兆乾当着她的面如此承诺,辛夷心里如释重负,安心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辛夷!”
“辛夷!辛夷……”
王鉴和薛兆乾再次同时叫出声,谁也不愿意辛夷就这样匆匆离开,从他们各自的生命里永远抽离。
什么恩怨情仇,在这一刻远远没有辛夷的性命来得重要。满脸血污混合着泪水的薛兆乾犹记得那一年的点点滴滴。回忆在他脑海里不断倒映,当年他从药丛山一路护送辛夷回宁武司蟠龙坝,在章郎中的医馆门口与辛夷告别时的场景蓦然浮现。
“章郎中!对,我要带辛夷去找那个章郎中,让他救回辛夷!”悲痛万分的薛兆乾不顾一切地从王鉴怀里抢过辛夷,横抱在怀里,在广武十二骑的护送下,发疯似的狂奔出王土司府大门,跳上马,朝着章郎中的医馆策马而去。
薛兆乾带着辛夷走得那样匆忙,徒留王鉴一个人面对一屋子血肉模糊的死尸。王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动不动,眼里全无光彩,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光,只是静静流泪,沉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