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泰三年(公元1452年)八月初七,弥留之际的王玺自知无力回天,让徐公将几位夫人和子女召集到病榻前,交代后事遗言。
看着槁项黄馘的王玺,王玺的三位夫人、子女无一不是锥心的痛。
曾怨恨王玺偏爱王鉴的王樾哭得眼里布满红血丝,跪在王玺的病榻旁,不断责备自己:“孩儿前些年犯下的种种不孝之举,还未来得及好好弥补,父亲大人您一定要好好的,给孩儿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啊……”
“菩萨保佑,求求您一定要保佑父亲大人好起来!”辛夷一对眼睛哭得肿泡如桃,向菩萨祷告后紧抓住王玺血管暴起的枯手,声音沙哑,“辛夷还没出嫁呢,父亲大人,您可一定要亲眼瞧见辛夷穿上凤冠霞帔啊……”
作为世子的王鉴泪如雨下,心疼地看着生命垂危的王玺,悲痛欲绝:“父亲大人,请您千万要挺住啊!您还这么年轻,您要是走了,咱们宁武司千千万万的百姓可怎么办呢……”
……
躺在病榻上的王玺半眯着眼睛,无力地看着病榻前的众人,苍白的唇角极力勾勒出一抹柔软的笑。
王玺的目光轻轻放在王鉴身上,声音虚弱,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鉴儿,你是为父确立已久的世子,你各方面都做得很好,没有辜负为父的期望,现在为父正式将土司之位传给你……鉴儿,报恩寺还有许多未完之处,华严藏、万佛阁、罗汉殿等殿宇的后续工程建设需要你代替为父去做,你一定要倾尽全力将报恩寺修好修精……待报恩寺修好后,你要天天亲自带领家眷烧香跪拜、诵经祈祷、祝延圣寿、报答皇恩,为龙州百姓祈福,祈愿龙州风调雨顺,感恩龙州百姓对王氏一族的支持拥戴……鉴儿,以后的路为父不能再指点你了,凡事都要靠你自己了。面对薛忠义的边界屯兵,只有你这个当大哥的做好表率,团结好几个兄弟姊妹,一家人齐心协力,才能共御大敌……在你今后的土司生涯里,要记住六个字:知恩、感恩、报恩。等你把这六个字做到了,你才算得上是一个无愧于朝廷、无愧于百姓、无愧于先祖、无愧于自己的好土司……鉴儿,为父没有别的期盼,只希望你务必完成为父的遗愿……”
“孩儿一定不辜负父亲大人您的期望!”王鉴重重地点点头。王鉴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点头,这是一个承诺,一个需要用一生一世去践行的承诺。
王玺缓缓将目光挪到王樾身上。王玺脸上露出病态的苍白,内心浮起百感交集的滋味,意味深长地对王樾说:“樾儿,你很优秀,很有能力,尽管你曾经犯过一些错,但好在你能改过自新,为父也不会再责怪你了……只是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执念是痛苦的根源,也是一把双刃剑,害人害己,唯有放下执念才能得到解脱……樾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在今后的日子里,为父希望你能彻底放下执念,好好辅佐鉴儿,一同把我们宁武司治理得繁荣昌盛、安泰富饶,让朝廷满意,让百姓称赞。只有你们兄弟连心,才能其利断金啊!”
王玺话音刚落,泪流满面的王樾扑通一声跪下:“谢谢父亲大人原谅孩儿曾经少年无知所犯下的罪过……父亲大人,请您放心,孩儿如今已经长大,再也不会去执着那些原本就不该属于孩儿的东西了……从今往后,孩儿一定会全力辅佐大哥,把我们宁武司建设得更加强大,绝不让薛忠义那个老贼兴兵来犯!”
王玺强忍着躯体的疼痛,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无力地看着王济和王焕,对他们说:“济儿,你为人正直,武艺高强,急公好义,广交武林豪杰,以后捍卫宁武司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改掉冲动自负的毛病,这是你的软肋。为父相信,只要你克服了这个缺点,你就能真正成为一代大侠……至于焕儿,你素来谦逊,喜好读书,善于手作,为父希望你与济儿将来一起考取功名。焕儿考个文状元,济儿考个武状元,一起光耀我王氏门楣,如此甚好。为父在九泉之下,也会心生欢喜……”
王济和王焕眼里饱含着哀痛的眼泪,沉重地连声答应。
王玺忍不住咳了几声,全身力气似乎快要耗尽,眼角微微泛红。大夫人蔡秋娘赶紧递上蚕丝手绢,一团浓红的血立刻浸染了纯白无瑕的手绢。
王玺痛苦地皱了皱眉头,看着哭成泪人的辛夷,努力挤出慈爱的笑靥,对辛夷语重情深地说:“辛夷,为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你那么纯真善良,善解人意,可偏偏遇人不淑,唉……辛夷,你终究是个姑娘家,别太固执,你不能为了一个负心人而终身不嫁,耽误自己一生。这一切只在你的一念之间……辛夷,你值得被幸福温柔以待,而不是把自己禁锢在过去的痛苦中永远走不出来。虽然看不到你穿上凤冠霞帔的样子的确可惜,但为父希望你能尽快找到一个真心待你的如意郎君,为父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啊。辛夷,你可千万别让为父失望啊……”
“父亲大人,辛夷不会让您失望的……”辛夷半跪在王玺的病榻前,晶莹剔透的眼泪是一颗颗白玉珠子,打落在王玺的手臂上。
王玺抿了抿没有血色的薄唇,双瞳里的光芒在一点一点地消散,眼睫虚微地扇了扇,对五个子女说:“我们王家自先祖王行俭被敕封为龙州宣抚司佥事世袭土司起,到我这儿已经是第十代了。但我不会把我们王家十代人积累的财富以及漳腊金矿的黄金,留给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我已请人将秘密藏宝地点画在一张藏宝图上,并将藏宝图分为五份,分别装在凝脂白、孔雀青、玄武黑、赤练红、月牙黄五本不同颜色装帧的《华严经》里。木槿和木棉已嫁为人妇,坦儿也已殇逝,就没有计划他们三个的了。你们谁也不会知道这张藏宝图的全貌是什么样子的,这张藏宝图又是谁画的。画藏宝图的那个人已经不在大明境内了,就连徐公也不知道那个人的去向……只有你们兄弟姊妹五人团结一致,才能通过五本不同颜色装帧的《华严经》找出完整的藏宝图,找到宝藏所在。当然,我这样做的初衷是希望你们能够齐心协力,把宁武司建设得富饶强大,把王家经营得有声有色。我不想看到你们靠着宝藏坐吃山空,宝藏只是你们面对大敌的危急时刻能够有所保障的最后退路,仅此而已……另外,在这里我要郑重其事地宣布,报恩寺不是我们王家的私有财产,它是国家的,是百姓的,是天下人的。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也包括你们的后人,谁也不能打报恩寺的主意,绝不准我王家子孙任何人把报恩寺当做自己的家产。谁要是胆敢违背,就绝非我王家子孙,死后不得入我王氏宗祠!”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王樾忍不住问:“父亲大人,报恩寺可是您十多年来的心血啊!花了这么多财力、物力、人力,您就真的忍心这么捐出去?”
王玺一动气,又咳起来:“把报恩寺捐出去,绝不是一时兴起,我有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过去,我中了薛忠义的奸计,差一点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当年若不是正统皇帝仁慈,恐怕我们王家早就被诛了九族,王氏一族自当感恩戴德。如今正统皇帝成了太上皇,当今的景泰皇帝对王家依然厚爱,让王家能够继续在龙州宁武司世袭龙州宣抚司佥事一职……不管是正统皇帝还是景泰皇帝,对我们王家都是有恩的,我们自当知恩、感恩、报恩,为他们祝延圣寿,以报皇恩。从我决定将‘龙宫’改造成‘报恩寺’的那一刻,报恩寺就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报恩寺意在报恩,如果我们王家据为己有,就改变了报恩的初衷,丢失了报恩的初心,龙州百姓也会看不起我们王家,认为王家修建报恩寺是挂羊头卖狗肉……土木堡之变后,我想明白了,天有不测风云,世代更迭没有定数,哪怕高高在上的皇帝都不一定能保住皇位,任何事物都会被时代的洪流抛弃遗忘。我只希望几十年、几百年,乃至几千年以后,哪怕我们王家不再世袭土司,每当人们说起报恩寺时,会想到我们王家,会念及王家的好,这也算名垂青史了。于公于私,只有把报恩寺捐出去,才是我们王家最好的选择……”
听完王玺的话,五个子女认同地点点头,谁也没有反对。
王玺朝着徐公使了一个眼色,徐公顺势将凝脂白、孔雀青、玄武黑、赤练红、月牙黄五本不同颜色装帧的《华严经》,分别交到王玺的五个子女王鉴、王樾、王济、王焕、王辛夷手上。五个子女拿着各自手里的《华严经》,感到格外沉重,像是怀抱着一块沉甸甸的玄铁,让整个身子往下坠。
漫无边际的寒冷,紧紧将王玺包裹。那是一种拼命往身体里钻的冷,每一块骨头被冻得发脆,每动一下全身骨头碎掉般疼。王玺的手脚开始变得僵硬,不能动弹,彻骨的痛要把他碾断似的。王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疼痛,他明白他注定命不久矣,现在的每一个时辰都在与阴间的勾魂小鬼赛跑。
王玺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张,声音越来越微弱,对几位夫人说:“秋娘、鸢娘、文娘,这些年来我忙于政务,对你们体恤得少,感谢你们这么多年来对这个家的付出……对不起,你们把最美好的年华给了我,如今我却不能陪着你们一起变老了……我走了以后,你们如果遇到合适的人就都改嫁吧。我不需要你们为我守寡,我需要的是有人代替我去好好照顾你们,代替我去尽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感激上天,能让我遇见你们。虽然时日短暂,但我已经……已经……知……知足了……”
话还没说完,王玺眼前渐渐发黑,余光里的世界眩晕而狂乱,呼吸变得异常急促。最后一丝血色在嘴唇上渐渐褪尽,眼前进入永恒的夜,王玺身着白色里衣,如脆弱的纸鸢被风无情剪碎。他的生命抽丝剥茧般流逝着,消融着。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老爷!老爷,您坚持住啊……”
“王土司大人,您忍耐一下,章郎中马上就到了!”
……
众人七嘴八舌地用尽办法挽留王玺孱弱的生命。可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恍惚之间,王玺煞白的脸松软无力地垂下去,死神毫不留情地把他眼中唯一残存的光芒带走了。那根命悬一线的丝线彻底断开,安静地离去,不带走一粒尘埃,从此在这世间再无任何牵挂。
王玺去世后,王土司府上下陷入无限的哀痛,为王玺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在王玺的灵堂前,不少自发前来的宁武司百姓失声痛哭,沉痛悼念。出殡当天,数以千计的宁武司百姓翻山越岭,从白马、虎牙、黄羊三寨及清漪江流域等地闻讯赶来,他们自发涌上蟠龙坝街头,饱含深情地挥泪送别这位宁武司人民心中的好土司。
宁武司的百姓们哀痛地议论纷纷。
“唉,这老天真是不开眼……王土司大人这么好的人,为我们宁武司做了这么多实事和好事,怎么能这么年轻就突然没了啊!”
“咱们宁武司出产砂金,每年要向朝廷缴纳土产‘麸金’。每年进贡‘麸金’,全都出自咱们矿户。王土司大人体恤咱们矿户,他曾说只为了给皇上进贡,竟然就要损害老百姓吗?王土司大人下令免除咱们宁武司矿户的岁贡‘麸金’,改由宁武司官仓出钱购买,拿出佥事衙门的钱来购买‘麸金’上缴,让咱们这些矿户能够免于上缴‘麸金’。王土司大人对咱们矿户的大恩大德,咱们宁武司众多矿户铭记于心,只可惜,唉……”
“但凡宁武司的老百姓,谁人不说王土司大人是爱民如子的好土司呢?朝廷要求我们宁武司百姓每年必须戍守边地。苦于戍边运送粮饷,王土司大人专门为我们向制置司和漕运司请求,免除了我们宁武司百姓的戍边运粮苦役。像王土司大人这样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啊……”
……
王玺病逝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龙州。李蕃心底滋生出深深的歉疚,认为是他当初保持中立的不结盟策略让王玺加重病情,他亲手写了一副挽联,派人送到宁武司蟠龙坝。王玺病逝后,薛忠义内心大喜,为扫除多年的心腹大患而暗自庆幸,但礼节上还是差人送来诔辞。龙州周边几个州府的长官以及王玺生前的旧友同僚,纷纷发来哀辞、吊文和祭文,以寄托哀思。
不久,王鉴正式继任龙州宣抚司佥事。在举行完土司接任大典后,王鉴将曾因“口多言”被休的赵巧莲从义佛山重新接回王土司府,恢复了她正室的身份。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恩爱有加。
王玺临死之前并没有交代墓地一事,成为第十一代龙州宣抚司佥事王氏世袭土司的王鉴为表孝心,按照祖制为王玺在宁武司古城驿奉亲山修建了一座规模不算很大,但十分气派的陵墓,依山傍水,风水很好。
至于那个藏有十代王氏土司累积财富和漳腊金矿黄金的宝藏,徐公对每个秘密挖掘修建藏宝地点的工匠和参与秘密运送财宝的驮夫都给予重金,让他们誓死保守这个秘密,终生不得再踏入龙州,泄密者格杀勿论。王玺的家人谁也料想不到,那个宝藏会藏在一个他们永远都猜不到的地方。
作为整件事情的知情者,徐公答应过王玺,至死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说出宝藏的秘密。为了遵守对王玺生前的承诺,徐公郑重其事地对天起誓,他会誓死保守这个秘密,因为这个秘密是他的恩人王玺延续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