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樾马不停蹄地从黄龙寺赶回蟠龙坝,第一件事不是立刻找到王玺汇报紧急情况,而是临时编造了一个借口,让家丁吉瑞到他房间替他磨墨。
吉瑞一进门,王樾就紧闭门窗。这让吉瑞心里惴惴不安,忙问道:“二公子,您找我怕不是为了磨墨吧?”
王樾不想和吉瑞啰嗦,开门见山就问:“吉瑞,明人不说暗话,我要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薛忠义派来的细作?”
吉瑞眼里闪过一丝惊恐,脸涨得通红:“二……二公子,您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是什么细作啊?”
王樾的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拍了拍吉瑞的肩膀:“吉瑞啊,我真是没想啊,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居然如此深不可测!伪装得越深,阴谋越大。隐藏得越好,所需代价就越大,必是预期效果极大,方才值得如此费尽心机。吉瑞,你真是厉害,我从头到尾竟毫无察觉你是细作,我王樾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吉瑞顿时明白王樾已经知道他的底细。吉瑞本想辩解几句,但王樾已经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他脖子上。
吉瑞自知命不久矣,索性坦荡地把话说开:“王樾,事到如今,我知道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走不出这个房间了,我马上就会死在你手上,不如我们就坦诚相待吧。当年江油关清风渡一带涨洪水,薛土司大人派衙役救了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在我们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时,薛土司掏钱给我们建了三间瓦房,还给我们送米送粮。要不是薛土司大人,我早已是个孤魂野鬼了。薛土司大人等于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自当知恩报恩。实不相瞒,给匠人们办饯行宴那晚,正是我假传你和王玺之命,和吉福一道杀了卢瑀。我故意留下卢有心这个活口,好让他去上京告御状。吉福这个傻子,至今还一直愧疚自责呢。不过,真正应该愧疚自责的是你王樾!”
“你……”一时间,吉瑞的话让王樾哑口无言。
吉瑞的命现在掌握在王樾手里,他眼中充满对王樾的不屑,继续说道:“当初你为了当上世子,费尽心思拉拢无妄法师,不惜一切代价设下毒计,本想毒死王鉴,却毒死了王坦。你现在找到我,不就是想要杀人灭口吗?免得我当着你父亲王玺的面,把你做的这些丑事都抖出来。王樾,你不觉得你挺可怜的吗?机关算尽一场空,到最后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世子之位还是王鉴的。王樾,你白忙活了一场,还等于暗中帮了薛土司大人的大忙,让王玺坐实谋反死罪,等待你们的是朝廷的审判,是满门抄斩,是诛九族!你真是你父亲前世修来的‘好’儿子啊,哈哈哈哈哈哈……”
“你住口!”吉瑞的话戳中王樾的痛点,彻底激怒了王樾,王樾的怒火熊熊燃烧着,想要燃尽这一切虚妄。
只听见“刺啦——”一声,王樾用力一刀划过吉瑞的脖子,鲜血顿时如涌泉般喷出三尺多高,溅了王樾一脸。吉瑞的表情变得狰狞扭曲,最后只留下血红色的头颅苟延残喘般连接着躯干,在血泊里静静躺着,从一动不动到纹丝不动。断线的血色玉珠,沿着王樾的手臂悄然滑落,啪嗒一声,滴落在地,化作一朵浓烈的血红妖花。一滴,两滴,三滴……随着时间的推移,血色玉珠化作一道血流,浸透王樾的衣袖。
此刻,血流是暖的,心却冷了。
王樾拖着吉瑞的尸体来到花厅,在场所有人呆住了。在全家人和徐公惊异的眼神中,二夫人曹鸢娘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差点昏厥过去。
王济朝王樾大吼:“二哥,你在干什么?你何故要杀了吉瑞?”
王玺瞪大眼睛怒斥道:“樾儿,你疯了!你怎么把吉瑞给杀了?”
徐公一脸疑惑,隐约感觉到整件事情越来越复杂。
王樾用血淋淋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把是薛忠义做的或不是薛忠义做的全都扣在薛忠义的头上,把他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反正现在吉瑞死了,死无对证。王樾道出了另一个版本的“真相”:“父亲大人,这次孩儿去黄龙寺无意间发现,无妄法师闭门谢客只为会见薛忠义,他们在后堂详聊的内容全被孩儿偷听到了。原来无妄法师竟和薛忠义是一伙的,吉瑞则是薛忠义安插在我们府里的细作,这一切都是薛忠义的阴谋!什么真龙之说的天象祥瑞,全都是假的,是薛忠义和无妄法师联手设计的圈套。那几盒御赐宫廷果脯也是他们让吉瑞下的毒,目的就是逼父亲大人您私建‘龙宫’,坐实私建皇宫、密谋造反的谋反大罪!而后他们秘密买通其中一个修建‘龙宫’的匠人,让其返回京师后去告御状,好让皇帝下旨彻查,让我们王家成为朝廷口中的乱臣贼子,以便诛我们王氏九族,让我们整个王家永远消失在龙州!到时候薛忠义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将父亲大人您的宁武司收入囊中了!父亲大人,我们都被薛忠义和无妄法师骗了!”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王玺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身体好像不听使唤地往后倒,幸得王鉴一把扶住他。
王玺感到头上仿佛着了一个霹雳,四肢麻木。过度的惊愕使他脖颈发硬,两眼发直,只瞧见自己的鼻尖。王玺实在无法接受这个真相,打了一个寒噤,惊慌到心瓷片般破碎。王玺觉得自己是被海浪无情拨弄的一叶扁舟,被薛忠义玩弄于股掌之间,一直默默走向薛忠义早就给他设好的陷阱,却愚蠢得没有一丝觉察。
过了良久,王玺像在梦中被惊醒似的,目光刚从遥远的地方摸索回来,无限懊悔,声音哽咽:“我真是糊涂啊!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想我王氏一族自大宋起一门忠烈,然而到了我这一代,我却误信谗言,竟对皇上、张太后和朝廷大有误会,心生记恨!虽然我从来都不想造反当皇帝,但我却为了所谓保王氏一族平安,居然滋生出对皇上、张太后的不敬之心,还在无妄法师的教唆下,如此僭越地做出对大明王朝的不忠不义之举,修筑了这样一座和紫禁城形制一样且雕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龙的‘龙宫’。罪过啊,罪过!我真是悔不当初,我们王氏一族的百年清誉,就这样被毁之一旦!这老贼薛忠义,贼心不死,一直垂涎我宁武司物产丰富,一心想要夺得宁武司这块宝地。自打我登上土司之位,这么多年来我和薛忠义明里暗里也有过多次交锋,但这一次我败了,败得一塌涂地,还要拉上你们一起陪葬,我恨啊!恨我自己太轻信无妄法师了,我真没想到堂堂的无妄法师,竟然会和老贼薛忠义狼狈为奸,真是有辱他一代高僧的圣名!唉,这一次我们王家在劫难逃,不仅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还要永世背负上乱臣贼子的罪名,我王玺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
王鉴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看透了生死,再也看不到任何曙光,对众人淡漠地说:“苟且偷生难,慷慨赴死易。与其到时候钦差来到宁武司,我们大家都沦为遭人唾弃的阶下囚,在刑场上被砍头,死无全尸,不如大家现在同饮一壶鸩酒,一起慷慨赴死,到了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谁也没有说话,死亡笼罩在王家人的头上,每个人都心头发慌,面对死亡的濒临,既恐惧又无能为力,是一种折磨。就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一点一点腐烂,最后彻底变成一滩恶臭的肉泥。
此时此刻,也许薛忠义正在遥远的江油关,慢慢品尝着王家人绝望灵魂的最后哭喊,享受着将老对手王玺彻底打败那一份酣畅淋漓的窃喜。
整个花厅陷入一片死寂,像是历经沧海桑田那样漫长。
徐公开了口,打破了这死一样的安静。徐公对王玺认真地说:“王土司大人,您还没有输,您还可以胜天半子!属下倒是有一计策。王家世代信佛,不如我们索性将‘龙宫’改建成佛寺,以报皇恩,祝延圣寿,以表丹诚。我们现在须得赶紧四处招募匠人、徭役夜以继日地赶塑各式佛像,待钦差袁正从京城慢悠悠地一路游山玩水来到龙州宁武司蟠龙坝,佛寺必将初具规模。这个袁正我倒是有点印象,是个色欲熏心、贪得无厌之徒,到时候王土司大人您再用黄金和美女笼络他,买通他。等到袁正回京后,他若是向皇帝禀明您是被奸人诬告,王土司大人您历来忠君爱国,绝非私建皇宫,实则是在修建报答皇恩的佛寺。届时,哪怕是皇帝再有疑心,他也不可能对您痛下杀手。试问哪一个皇帝,会下旨诛杀一位散尽千金、只为修建一座佛寺以报答皇恩的忠臣呢?传出去的话,别人也会说皇帝忠奸不辨、昏庸暴戾,枉杀一位忠心耿耿的臣子,难逃悠悠众口。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皇帝必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再深究此事。属下认为将‘龙宫’改建成佛寺,不失为当下唯一的良策。王土司大人,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徐公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一下子让原本混沌不堪的王玺,忽然间打开了一扇通往柳暗花明的生门。王玺的眼睛霎时明亮起来,连声说好:“好、好、好,徐公此计甚妙!事到如今,我们别无他路可走,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将‘龙宫’改建成佛寺,如此偷天换日之法,也许可以救我王家上下于水深火热之中。先父本就笃信佛法,他尚在人世时就常常以佛心教导我。佛法慈悲,其五戒十善,可以辅行王化,可以祝延圣寿。我王氏子孙一定要倾尽全力将这座佛寺修好,待佛寺修好后还要天天亲自烧香跪拜,为皇上诵经祈祷、祝延圣寿、报答皇恩,为龙州百姓祈福、祈愿龙州风调雨顺、感恩龙州百姓对王氏一族的支持拥戴。这样一来,一方面可忏悔我当初对皇上、张太后和朝廷的误解,另一方面也算是为我王氏一族积德行善,可保我王氏后人继续承蒙圣恩,承蒙龙州百姓的爱戴,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救了卢有心却害了整个王家,若是不救卢有心又实在做不到。内心一直活在苦痛挣扎的辛夷,作为王家的女儿此时在王家上下生死存亡之际,极其想为王家做点什么,以缓解她深深的内疚和自责。对于徐公的提议,辛夷也认为这是唯一能解救王家的办法,但她还是有不少顾虑:“徐公的办法倒是可行,可‘龙宫’上下雕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飞龙,筑有金水桥,砌有八字墙,天花藻井的规格也极高,这和佛寺迥然不同,犯了皇室的僭越大忌,到时候如何说得通呢?”
对于辛夷的担心,徐公细细道来:“王土司大人修的到底是皇宫还是佛寺,说不说得通,全仰仗钦差袁正的意思。只要袁正认为王土司大人修的是佛寺,那么再不像佛寺也是佛寺。当然了,我们还是得尽力修得像佛寺,作假也须假得认真才行,不然袁正到时候不好交差。辛夷小姐,你有所不知,这次皇帝派来彻查的钦差袁正,乃是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之一。监察御史品级不高,就是一个正七品芝麻官,但出外巡视时权力却很大。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有一百一十人之多,想要在这么多同级竞争者里出人头地,难于上青天。这么多年以来,都察院无形中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想往上爬就要舍得给上级官员送礼,用白花花的银子换沉甸甸的帽子。袁正这个人我听说过,袁正当年本是一名从七品中书舍人,就是靠给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正廉送了三百两雪花银,这才送出一个正七品的监察御史来。辛夷小姐,你试想一下,袁正既然已经花了三百两银子送礼,为尽快拿回这笔数目不小的礼钱,他会不会选择通过收受贿赂,来挽回这三百两的损失呢?”
辛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徐公接着说道:“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像袁正这样的人,既然一开始就选择通过行贿从中书舍人这样地位低下的清水官职,跳到都察院这样的油水衙门来,必然不会甘心于一个正七品官职,必定会充分利用这次皇帝派他来当钦差查案的机会,好好大捞一笔,以便日后有机会再通过行贿的手段继续往上爬。一听到此次皇帝派来的钦差是袁正,我宽心不少,这表示王家这次或许还有救。”
“原来如此。”本该庆幸的王玺显得十分低落,喃喃地说,“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为官,这原本是我一生追求并恪守的信念。没想到这一次,我王玺竟要沦落到靠给这个无耻之徒行贿来挽救我一家人的性命,真是可悲可叹啊!”
每个人在面对强悍的宿命时,都是那么微不足道,再努力也只是蜉蝣撼树,最终只能随着宿命浮浮沉沉,随波逐流。终于,面对那些你曾厌恶的人和事,你只能活成当初你厌恶的样子。
王焕思考着一个问题:“父亲大人,如果真的要将‘龙宫’改建成佛寺,那寺名叫什么好呢?”
王玺想了想,意味深长地对众人说:“我们王家世受皇恩,世袭其职,世领其土,世理其政。既然我要忏悔罪过,那么就应该时时不忘报答皇恩,尽心尽力辅行王化,世代朝夕祝延圣寿。不如就叫‘报恩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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