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绝恩情辛夷欲断魂卢有心逃奔渔溪司

在回王土司府之前,辛夷强打着精神,去了一趟章郎中的医馆,递给章郎中一锭银子,给章郎中跪下:“章郎中,这是有心骑走您那匹棕马的钱和您的诊金。至于有心被我送到这里医治一事,请您帮辛夷保密,不然有心将会有性命危险。还请章郎中务必答应辛夷,并收下这锭银子,否则辛夷将长跪不起。”

“辛夷小姐,万万使不得啊!您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能跪拜草民这样的平头小老百姓呢?您既然吩咐了,草民定当守住秘密,绝不外传!”章郎中赶忙扶起辛夷,辛夷十分固执,章郎中不收下银子就绝不起身。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道理,章郎中自然明白,章郎中知道辛夷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他更好地做到死守秘密。为了能让辛夷安心,章郎中收下银锭,辛夷心里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辛夷知道她再也追不上卢有心,也许和他此生就要在此永别。无能为力的辛夷只能心灰意冷地往王土司府走去。

见辛夷走后,躲在里屋的小徒弟这才探头探脑地走出来,看着章郎中手中的银子,眼睛都直了:“师父,这个辛夷小姐怎么突然给您这么大一锭银子啊?”

“小孩子家家的,别多问,小心多嘴惹来杀身之祸呐!”章郎中对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完整明了,但章郎中毕竟一把年纪了,经历过人世沧桑的他,见惯了卸磨杀驴之事,自然猜得出七八分来。

小徒弟挠挠脑袋,喃喃地说:“师父,徒儿知错了,以后不敢再多问了……”

章郎中望着辛夷在夜色中被黑暗吞没的背影,沉默不语。

辛夷拖着一身伤,踉踉跄跄地回到王土司府。辛夷走向闺房,在回廊撞见了心急如焚的王樾。

看见辛夷回来了,王樾语带责备:“辛夷,你跑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怎么还搞得一身脏兮兮的泥巴?你难道不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你吗?特别是父亲大人,急得坐立不安的,把所有衙役和家丁都派出去找你了……”

王樾的话还未说完,辛夷默默转过身去,看不见她的表情。从辛夷肩膀的起伏来看,王樾知道她现在的心情肯定很不平静,心中不由得暗暗担忧起来。辛夷的双手颤抖起来,侧身斜视着王樾,双眼通红。在辛夷复杂的眼神里,痛苦、愤怒和无奈不断反复交织着。辛夷深深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竖起眉毛,咬住薄唇。过了一会,她紧绷的面色稍稍缓和,嘴唇上空留一排齿痕。

辛夷带着哭腔,说话有气无力:“樾哥哥,我以后不会乱跑了……有心……有心他不辞而别了……我去找他了,走了很远很远的山路,还是没能找到他……他走了,他父亲卢木匠也走了……既然他选择不辞而别,可能我在他心中算不得什么,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我们龙州宁武司了吧……”

“唉……辛夷,你与卢有心本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自古狂放多才俊,卢有心他恃才傲物,随意洒脱,不以贬斥而沉沦,不以物喜而己悲,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唯己而已。辛夷,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卢有心,他有他的鸿鹄之志,志在四方,像我们龙州宁武司这样的偏远山区一隅,怎么可能留得住他?如他这样偏执倨傲的画师,绝不会甘心跟你长久屈居在宁武司,他自有他想要追寻的广袤天地。你就算留住了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那日在饯行宴上,他大概是觉得歉疚,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向你开口告别,便委托我转达给你。他说,很感谢辛夷你这么几年来对他的照顾,他无以为报,将会恒久地铭记于心。现在‘龙宫’既成,他也要回到京师去,继续追逐他的梦想了。对了,他还说他出身卑微,配不上你,还让我多留心张罗着,给你找一户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王樾看到辛夷怒中有恨的样子,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

王樾知道自己撒了谎,卢有心并未让他转达过这些话。王樾想让辛夷就此死心,从此彻底忘了卢有心这个人。他想着,也许这些善意的谎言,对辛夷反而是一种解脱,他不愿辛夷再执着于与卢有心的爱恨纠葛中。在他心里,令他厌恶的卢有心配不上辛夷,辛夷值得一个更好的人。

“然后有心就和卢木匠回京师了?”辛夷明明知道王樾在撒谎,辛夷却不能拆穿王樾的谎言,只能强忍着内心强烈的伤痛和愤慨,按照王樾给她的剧本演好这一出戏。

王樾拍了拍辛夷的肩膀,对她安慰道:“那晚吉瑞的话你也亲耳听到了,他们用完晚宴就匆匆踏上回京的路了。还好父亲大人专门给每个匠人增发了路费。你放心吧,他们在路上饿不着、冷不到的。辛夷,卢有心走了,你就别多想了,每个人来到你生命里都自有他的意义,人最难得的就是学会怎么平静地面对离别。但人活着不是为了怀念昨天,而是要期盼希望。你还有我们啊,我们才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让大家都看到你的坚强,离开他你可以过得更好。你应该感谢他的离开,正是他的离开,才能把如此美好的你,留给更值得的人。”

辛夷没有再说话,她感觉她快要演不下这出戏了。这出戏太过残忍,在夜幕的遮盖之下,强权为了自私自利的目的,利用阴谋手段戕害无辜的弱者,冤屈的亡魂无处昭雪。那个愤慨激昂的青衣少年卢有心,和他无辜的父亲卢瑀,一同在痛苦煎熬中备受折磨,为修筑“龙宫”呕心沥血,却落得个被下毒、被刀捅、被黄土掩埋的凄惨下场。

见辛夷没有说话,王樾抬头看了一眼漆黑孤独的穹顶,心里泛起一丝酸楚,唏嘘不已。王樾在心里自我安慰,他今日对辛夷所说的善意谎言,总有一天辛夷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和王樾告别后,辛夷回到了房间。辛夷不断地用手绢猛擦桌子,尽管那桌子早被婢女们擦得光洁透亮,一尘不染。辛夷顾不得疲乏不已的身体,忙个不停,擦得手绢都磨破了。辛夷不敢停下来,只要一停下来,脑海里就满是卢有心。辛夷的眼泪早已流干殆尽,眼眶干涩红肿,布满血丝。原来最难过的不是流泪,而是眼泪流尽后的欲哭无泪。

辛夷想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王玺会主动扮演一个刽子手的角色,把她最爱的卢有心推上死刑台,让她无辜地背负上杀害卢有心全家的罪名,至此和卢有心结下无法解开的误会,埋下无法化解的仇恨,从此天涯相隔不复再见?辛夷多么想站在王玺面前问个明白,可是她不能。否则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卢有心,就会彻底死无葬身之地。辛夷只能把打落的牙齿全往肚子里吞,再吐出一口牙齿划破脏器而溢出的鲜血。

看着那盏越来越暗的油灯,想起王樾七分假三分真的话,辛夷终于明白,每一个人来到你生命里自有他的意义,人最难得的就是学会怎么平静地面对离别,然而这世上最吊诡之处在于,当你试图学会平静地接受离别时,那个人早已经住在你心里,再也不会离开了。

一路快马加鞭,卢有心不舍昼夜一路狂奔,跑到龙州渔溪司平驿堡,这里是龙州宣抚使薛忠义的封地范围。

远离了王玺的势力范围,卢有心这才稍稍安下心来,来到一家简朴的客栈门前,准备在这儿住下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垫垫饿得空瘪的肚子。

“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呢?”在跑堂热情的招呼引领下,卢有心将那匹从章郎中那里牵来的棕马拴在客栈后院的马厩里,随跑堂一同进了客栈大堂。

那天卢有心直接从章郎中的医馆跑出来,以后的路还不知道怎么走,能节约一点是一点。卢有心拖着疲惫的声音,对跑堂说:“小哥,给我一间普通下房,再来一碗素汤面吧。”

跑堂看着卢有心,笑嘻嘻地极力推荐道:“这位小兄弟您气宇轩昂,细皮嫩肉,下房肯定住不习惯。要不我还是带您去看看上房吧,保证令客官您满意!”

“不了,不了,住普通下房就可以了。你还是先给我弄一碗素汤面吧。”卢有心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

跑堂嫌弃地白了卢有心一眼,不一会儿从厨房端出来一碗素汤面。狼吞虎咽的卢有心把一碗素汤面吃得精光,连面汤也喝了个底朝天。吃完面后,跑堂让卢有心把住店的押金付了。

卢有心站在虎背熊腰的客栈掌柜面前,愣住了。他在衣服里到处摸来摸去,摸了许久竟从身上摸不出一个子儿来!

卢有心这才想起,那日他在箭楼山赖子湾装死保命时,王家的家丁吉瑞趁机将他身上的财物洗劫得一干二净,分了一半财物给另一个家丁吉福。

捉襟见肘的卢有心面露尴尬之色,这该如何是好啊?

正当卢有心一筹莫展的时候,掌柜看出了他的难堪,不由得皱起眉毛,说话阴阳怪气:“这位客官,您该不会是要告诉我,您出门忘了带银子了吧?您刚刚可是才吃了一碗面,这么点儿面钱,您再怎么也得结了吧?”

卢有心脸上露出窘态,说话结巴起来:“那个……掌柜,是这样的……我出门比较匆忙,忘了带随身的银两……您看能不能……能不能让我给您画幅画,抵了这一碗面钱?”

“又是一个出门匆忙,忘记带银子的!想吃白食啊?”掌柜一脸横肉,对跑堂怪里怪气地说,“你说咱们客栈是流年不利还是咋的,怎么今年这么多吃白食的,都欺负到他爷爷头上来了!今天挺新鲜,画画抵饭钱,可咱这店又不是卖文玩字画的,要这些东西做啥?”

看着恶狠狠的掌柜,再看看跑堂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卢有心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以他现在还未康愈的虚弱身子,怕是挨不了几拳,急忙解释道:“掌柜,我的字画还是能卖几个钱的。您相信我,我绝不是要来吃白食的!”

掌柜斜眯着眼睛,对卢有心揶揄道:“你报个名号给我们听听呢,我看到底有多值钱!”

在当今宫廷绘画与浙派盛行的画坛,卢有心的绘画风格继承和发扬了南宋院体画风,工写结合,笔墨洗练奔放,造型传神生动。卢有心的笔下,花鸟精丽,水石粗健,妍丽典雅,灵动活泼,自成一派。卢有心在京师年轻一代的画师中颇有名望,名声在外。若是以前,卢有心大可骄傲地报上自己的名号,只要懂行的,一般都多少听过他的大名。但现在卢有心正在亡命天涯,若是报上他的名号,不就等于是自投罗网,死路一条吗?

落地凤凰不如鸡,卢有心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不断重复着:“我……我……”

“你是谁呀你是?”掌柜鄙夷地盯着卢有心。

正当尴尬的卢有心万般无奈之际,不远处传来了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掌柜,这位小兄弟的饭钱和房钱,我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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