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望着窗外的天空,从黎明前的黑暗,到微凉的晨露,午后的阳光,落日的余晖。
看着昏迷的卢有心,守候在一旁的辛夷沉重得被石化一般。百感涌上心头,个中滋味难以形容。辛夷甚至甘心替代卢有心,让她独自去承受这些苦难,只要卢有心能够平安无事。
默默凝望着尚未苏醒的卢有心,多少话语想诉于卢有心听,现在都是空谈。辛夷感觉她的心,已经再也没有承受重负的能力了,她感到渺茫和无奈,就像迷失航道的无助,只能漫无目的地漂泊。
受尽一夜一天的漫长煎熬,当卢有心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守候在病榻旁的辛夷时,卢有心的举动让辛夷措手不及。
卢有心从一片混沌中苏醒过来,看见辛夷就像见了鬼一样,身子哆嗦,下意识地勉强支撑起上半身,拼命往后闪躲,眼睛里闪出的不是感激,反倒是惊恐,直愣愣地盯着辛夷,声嘶力竭地怒吼道:“你……你……你给我滚!”
“有心……有心,你到底怎么了?我是辛夷啊……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委屈的泪珠在辛夷眼眶里打转。
仇恨像怪兽一般吞噬着卢有心斑驳的心,又像烈火不断炙烤着他苟延残喘的灵魂。他瞪起了铜铃般的眼睛,脸上暴起一道道青筋,对着辛夷咆哮道:“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识你!你们王家狼心狗肺,丧尽天良,恶事做尽。王辛夷,你马上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你我此生不复相见!若不是看在你昔日有恩于我,我现在就要取你性命,为我爹报仇雪恨!”
“有心,你在说些什么啊……到底发生什么了?”辛夷的泪簌簌掉落,泪水打湿衣衫,更添了一分刺骨的寒。
闻声而来的章郎中和他的徒弟一头雾水,不知所云。章郎中看得出来,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对卢有心劝解道:“卢画师,辛夷小姐待你如何,草民师徒二人都看在眼里。王土司大人在我们宁武司,也是人尽皆知的好官。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不如我和小徒先行回避,你和辛夷小姐平心静气地单独谈谈,把个中误会都说出来,免得辛夷小姐受了委屈。再说了,你这样急火攻心,于你现在的身体也是火上浇油啊!”
说罢,章郎中给了徒弟一个眼神示意,拉着徒弟快步来到后院的药房,边走边小声告诫徒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名门望族的恩恩怨怨,还是不要牵扯进来得好,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徒弟年纪很轻,刚到志学之年,不懂得其中奥妙。本想好奇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师父既然都这样说了,只好瘪着嘴,趁天还没黑,把晒在后院坝子里的药材收进药房。
章郎中师徒走后,卢有心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睛里闪着一股怒火,似乎要把辛夷灼烧殆尽。平日里温柔的脸庞,此时变得异常凶狠,扭曲得几乎变形:“误会?我呸!你爹王玺就是一个食言而肥的小人,你们王家都是披着人皮的吃人恶鬼!当初我和我爹本在京师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可你爹为了他想当土皇帝的一己私欲,便派你大哥王鉴和师爷徐昌田到我家,用计将我们骗来龙州宁武司蟠龙坝,想要利用我爹为他修建仿紫禁城形制的‘龙宫’,以充当他的皇宫。而后事情败露,他又许诺我爹,待‘龙宫’建成便将你许配于我,这才将我爹和我留在了蟠龙坝。现在‘龙宫’既成,你爹却自食其言,非但不遵守诺言,反而为了封口保密,以防朝廷知道你们私建皇宫蓄意谋反,在庆贺‘龙宫’建成的饯行酒中下了蒙汗药,想让我和我爹在蟠龙坝命丧黄泉!”
辛夷瞪大噙着泪的眼睛,拼命摇头,不愿也不敢相信。
卢有心的仇恨燃烧得劈啪作响,继续说道:“说起来讽刺,那日我心心念念怎么主动向你爹提及你我的婚事,便无心喝酒,酒喝得不多。也正是如此,我迷迷糊糊醒过来,浑身酥软,动弹不得,竟然看见我躺在箭楼山赖子湾!我虚眯着眼睛,看到了只在地狱图里才有的景象。月光下,你家的家丁吉瑞站在不远处的木板车旁,上面停放着一具胸口有个血窟窿的尸体,另一个家丁吉福正在用铁镐挖掘掩埋尸体的乱葬坑……过了一会儿,我眯着眼看到吉瑞和吉福一人抬着肩、一人抬着腿,将尸体扔进乱葬坑。我愣住了,那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我爹!那一刻我多么想爬起来和那两个家丁拼了,把我爹的遗体夺回来。可酒中蒙汗药的效力还没过去,我浑身上下使不出一丁点儿力气,就连喉咙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我不敢也不能睁大眼睛,我怕万一你家的家丁一旦发现我没死,就会马上将我乱刀捅死,那么这些血淋淋的真相,将会永远被掩埋在黄土之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可不报!你们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会用你们王家人的血,来祭奠我爹的冤魂!”
卢有心捏紧拳头,骨骼碰撞的咯吱声是他压制不住的愤恨在吼叫。他的声音像一块块抛出来的坚硬石头,恶狠狠地砸在辛夷身上,打得辛夷遍体鳞伤。
辛夷愣在那里,被冰封在了原地,试图向卢有心解释:“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有心,不,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父亲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不是的,不是的……”
卢有心厌恶地盯着辛夷,目光尖锐得如同可以杀人的冰凌:“王辛夷,请你收起你那副伪善的嘴脸吧!我从未想过,你这样一双似澈水如明镜的眼睛里,竟然隐藏了这么多秘密和心计。曾几何时,我以为你是一朵高洁无瑕的辛夷花,结果哪里知道你居然是一株可怕的食人花。可笑啊,我当初竟然被你这一双看似纯净善良的眼睛蒙蔽了,一直对你之前舍命为我研磨血墨而感到自责愧疚,我哪里知道这些都是你和你们王家合起伙来上演的苦肉计,就是为了让我和我爹死心塌地为你们王家卖命,牵制住其他匠人留在蟠龙坝修筑‘龙宫’。前年乞巧节你告诉我,你拒绝了李氏土司世子的求亲,我当时真的很感谢你的坚决,谢谢你愿意为我放弃未来的从五品诰命宜人之衔。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是真心真意想要和我这个穷小子共度一生,为此我待你也是一片真心。直到那晚在箭楼山赖子湾,我听到你们王家两名家丁的谈话,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愚昧可笑……”
卢有心的记忆被拉回到箭楼山赖子湾那个不堪回首的晚上。寒风凛冽中,家丁吉瑞和吉福站在卢有心的不远处歇气,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起来。
月色中,吉福看到卢有心的脸,眉头一皱,瘪了瘪嘴:“辛夷小姐要是知道卢画师死了,会不会伤心欲绝啊?你把我叫来做这种事,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这可是要折寿的啊!”
吉瑞十分镇定:“你以为我想来啊?还不是二公子受老爷的安排,说我们两个对王家最忠心,这才派我们两个来的。你要搞清楚,不是我叫你来的,是二公子让我把你叫来的!人是老爷和二公子让杀的,我们只是他们手里的刀子罢了。这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命,我们都得认命。至于辛夷小姐,她迟早都是要嫁给李氏土司世子李未岚的。其实我在想,为了封口而杀掉卢木匠和卢画师以防他们泄密这件事,多半辛夷小姐都是知情且点头同意了的。你想啊,你细想,若是辛夷小姐不知情,老爷和二公子会让咱们这么干吗?以辛夷小姐的脾气,那可不得把王土司府上下搅得鸡犬不宁,肯定会找二公子和老爷兴师问罪。”
吉福大吃一惊:“辛夷小姐知情,还点头同意了?我的天呐,辛夷小姐怎么狠得下这个心,这可不像平日里的她啊!但你这么说,我忽然想起前年乞巧节,李土司那边派了一个媒人来府上求亲,那位媒人在府里住了好几天才走呢。我开始还以为是辛夷小姐不同意,媒人没说成亲这才回去的。这么说来,那次李家派来的媒人,应该就是在和老爷商议,等到‘龙宫’建成后,就安排李未岚公子和辛夷小姐的婚事是吧?”
吉瑞慢条斯理地给吉福解释:“那可不!辛夷小姐是何等身份,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三教九流画画的平头小子?辛夷小姐人美心善,家世又好,你没看这几年上门提亲的都没断过吗?除了李氏土司世子李未岚,还有成都府富商谢员外的公子谢颂言,这些有钱有势的公子哥都派人来提过亲。我听说就连薛氏土司世子薛兆乾,也对辛夷小姐有意思呢,要不是薛土司一直反对,薛公子可能早就派人来府上提亲了。王土司大人和二公子商议了很久,为了不让知道内情的卢木匠和卢画师父子泄露‘龙宫’的秘密,只有杀人灭口才能永远保守住这个秘密。加上之前卢画师让辛夷小姐为他做什么血墨,惹恼了王土司大人,王土司大人说过绝不可能把辛夷小姐嫁给卢画师。但是王土司大人之前当众对卢木匠许过愿,说等到‘龙宫’建成后,就让卢画师和辛夷小姐成亲。只有杀了卢木匠和卢画师,王土司大人才不算违背婚约,辛夷小姐也就能不用悔婚,便可直接嫁给李未岚公子,以后好成为从五品诰命宜人。这不,王土司大人和二公子这才安排我们两个来这里杀了卢木匠和卢画师,要我们做得干净点的。”
吉福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真的假的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
吉瑞白了一眼吉福,继续说道:“骗你干嘛,都是之前王土司大人和二公子商量的时候,我在门外偷偷听到的。像卢画师这样的癞蛤蟆,还是别想吃什么天鹅肉了,否则连命都得丢了!”
“唉,真是造孽啊……”吉福感叹一句。
吉瑞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话锋一转:“对了,我去看看卢画师还有气没有,如果还有气的话就再捅上几刀。二公子专门交代过,按照王土司大人的吩咐,绝对不能留下活口,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今晚的事,否则我们两个都别想活命了!”
听到这里,卢有心吓得急忙憋住一口气,极力屏住呼吸,佯装成一具没有鼻息的尸体。
吉瑞用手指试了试卢有心的鼻息后,对吉福说道:“这位卢画师早没气了,不用再补刀了。看来晚宴开始前,二公子让我单独下在卢木匠和卢画师酒杯里的蒙汗药,药力太猛了,卢画师早被蒙汗药迷得落了气。说起来二公子还真是小心,卢木匠他们父子俩喝了有蒙汗药的酒,就算没死也被刀捅死了。哪怕还没死,被埋在乱葬坑里也等于活埋了,怎么可能还会留得下活口呢?二公子真是太多虑了。”
吉福苦笑了笑:“反正他是主,我们是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这些下人也只能听命啊。”
说罢,吉瑞和吉福二人合力抬起卢有心,“砰——”的一声将卢有心扔进了乱葬坑,用铁锹往里面胡乱地填了些土,掩盖上枯枝败叶。
……
说着说着,卢有心的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一次卢有心是真的伤到心深处了:“王辛夷,其实你根本就没有拒绝李家的求亲,对吧?你应该是一早就计划好了,等‘龙宫’修好后,我和我爹对你们王家来说没有利用价值了,你们就杀人灭口,你就能和配得上你的李氏土司世子成亲了,是吧?我知道我没有能和你门当户对的显赫家世,也没有戎马倥偬的一身本领,我有的只是对你而言最无用的一片真心……王辛夷,你可以骗我,可以利用我,甚至可以要我的命。可我爹他是无辜的,你们王家为什么非要取他的性命?难道就是怕我们他日回到京师后,有意或无意泄露你们王家私建皇宫的秘密?难道你们就这么不信任我们,认为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守住秘密?恐怕从一开始,你爹王玺派你大哥王鉴和师爷徐昌田来京师诱骗我们到蟠龙坝的时候,就已经动了杀心。王辛夷,你们王家这一步棋下得可真是好啊,好得很啊!”
辛夷呜咽着,试图用满是伤痕的手掩盖无边无际的痛苦。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大睁着,用牙咬着自己的拳头,想竭力制止持续不断的抽泣:“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有心,我完全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听我说……”
“别说了!我已经彻底看透你这副嘴脸了,真恶心。”卢有心说罢,快速穿上衣服,磕磕绊绊地往门外走去。
辛夷赶紧上去拉住卢有心:“有心,你还没康愈,你要去哪儿啊?”
卢有心恶狠狠地一把将辛夷推倒在地:“王辛夷,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所有孤独的星辰都能相遇,此刻辛夷坠落的心田,破灭却无法重生。辛夷多么渴望,这里所发生过的一切皆是虚妄,可以点燃一束火把,烧掉一场蜃楼。
天气阴沉,低矮厚重的浊云挤压着这片土地。天就要黑了。卢有心径直走向马厩。章郎中平日里用来驮运药材的一匹棕马,被卢有心直接跨上,猛地挥起马鞭,跑了出去。辛夷来不及和章郎中告别,急忙顺着卢有心的步子追出去。章郎中的马厩里有且只有一匹刚被卢有心骑走的棕马,辛夷只能靠双脚追在卢有心身后。可就算辛夷跑得再快也无济于事,始终追不上骑马飞奔的卢有心。
卢有心骑马一溜烟地跑出去后,溅起一片飞扬的尘土,迷住了辛夷哭肿的双眼。辛夷好不容易用手背将眼里的尘埃揉出来,卢有心早已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举目四茫然,辛夷在凛冽的北风里跌跌撞撞地行走着,脑海里一片空白。风萧萧,尘粒粒,透心凉,彻骨寒。寒风之中,往昔点点滴滴的思绪,一如这纷纷零落飞扬的尘埃,带着凄凉,带着惆怅,带着哀伤,堆砌成一堵心墙,隔绝了被活生生撕扯的记忆。
辛夷孤零零走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像一个在人间飘荡着的孤魂野鬼。辛夷明白,就算是追上卢有心,也于事无补。卢瑀暴毙,卢有心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遭到这么大变故的卢有心,现在已经不再相信她,卢有心恨透了王家,当然也包括她这个王家的女儿,她再解释什么也只是徒劳罢了。辛夷极其担心还未彻底康愈的卢有心,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可是转念一想,卢有心这样走了,其实是最好的选择。既然这件事是王玺和王樾做的,若是他们知道卢有心尚存于世,断不会放过卢有心这个活口,定会派人不远万里追杀他,将真相永远尘封起来。
辛夷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醒来后又是崭新的一天。在冷风中漫无目的行走的辛夷,又冷又累,心疼得整个胸腔都在颤抖。辛夷再也撑不住了,禁不住双腿一软,扑倒在硬邦邦的土路上,许久都爬不起来。广袤的苍穹之下,辛夷瘦小孤独的身影瘫倒在地上,盈满哀怨的脸贴着冰冷的地面,斜着眼睛仰望天空,残月被乌云遮掩得严严实实。
辛夷深吸了一口贴着地面吹来的冷风,在冰封的心里打了个转,吐出来的是一口凄寒无比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