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退之后,天地成了银灰色,暮霭给大地罩上一层薄薄的宣纸。成团的小蠓虫在王土司府荷花池附近嗡嗡飞旋,久久不散,不知是不舍满池盈绿的荷叶,还是留恋亭立娇柔的荷花。
辛夷一回到王土司府,来不及换下磨烂的软烟罗袄裙,也没时间梳好凌乱的头发,急冲冲地跑去找王玺。在询问杏雨王玺的去向后,辛夷径直去到书房。书房里,王玺正点着油灯在仔细研究龙州的地图。
看着辛夷衣裙破烂、头发乱飞,手腕上还缠着被血染红的手帕,王玺又着急又心疼,忙问道:“辛夷,你怎么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辛夷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王玺,并递上黑衣少年的玉佩。
“没什么大碍就好!辛夷,你以后出去可一定留神点,女儿家出门,怪让人担心的。要不然我还是叫人把章郎中请过来,给你仔细看看,万一有什么内伤呢。”王玺把辛夷拉到身边,关切备至。
辛夷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父亲大人,辛夷知道了!请章郎中就不必了,只是一点皮外小伤,上了血叶兰药粉了,不碍事的!您还是先看看这块玉佩吧,看看能不能通过这块玉佩,得知玉佩主人的身份?”
接过玉佩的王玺左看右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感叹道:“我王玺阅人无数,从未见过如此稀奇的玉佩图案!”
辛夷皱起眉头:“这个玉佩的主人看起来约莫弱冠之年,比辛夷大不了几岁。”
“弱冠之年?”王玺细细观察着玉佩,“辛夷,有一种‘福在眼前’的玉佩图案,就是一个铜钱的钱眼处有一只或两只蝙蝠。蝙蝠意‘遍福’。铜钱中间都有钱眼,‘钱’与‘前’同音,‘有眼的钱’意为‘眼前’,加上蝙蝠,表示福运即将到来。会不会这块图案特别的玉佩,也是取的谐音之意呢?”
王玺将这块于阗玉玉佩放在油灯下最光亮的地方仔细察看。玉雕的铜钱上刻着“永乐通宝”四个字,玉雕风铃与吊绳的接口处,有一颗单珠,上面用极细的刻刀雕刻着“永乐十八年”五个特别小的字,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啊?”辛夷咬着下唇,眨巴眼睛思考,“一只风铃下面罩着一枚铜钱,这图案究竟是什么寓意呢?”
“辛夷,你刚说什么?”辛夷的话给王玺了提示,王玺灵光一闪,如一颗流星从天而降,划过脑海。
辛夷茫然地看着王玺:“怎么了,父亲大人?辛夷刚刚说的是‘一只风铃下面罩着一枚铜钱,这图案究竟是什么寓意呢’,这句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王玺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一只风铃下面罩着一枚铜钱……罩钱……兆乾……薛兆乾!你今日见到的那个黑衣少年应该是薛兆乾!”
“薛兆乾?难道他是薛忠义的……”辛夷大惊失色。
王玺点了点头:“对,薛兆乾正是薛忠义的第三子,也是薛氏土司世子!前段时间去京师朝贡时,薛忠义说他三子薛兆乾今年刚过弱冠之年,还假意打趣说以后想与我结成亲家。按照时间推算,薛兆乾今年二十岁,也就是说薛兆乾生于永乐十八年,这块玉佩的图案正是按照薛兆乾的生辰名字来的!”
辛夷感到奇怪:“这薛兆乾不在他们渔溪司好好守着,偷偷跑到我们宁武司来做什么?而且他一副着急赶路的样子,难道薛家有什么阴谋不成?”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薛兆乾神神秘秘来我宁武司,必然是受其父薛忠义指派,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王玺皱着眉问辛夷,“你确定他们只有六个人?”
辛夷肯定地点点头:“六匹马,六个人,除了背上的包袱,没带其他行李。”
“薛忠义这厮老奸巨猾,不可不防!薛兆乾只带了几个随从,不能贸然去围追堵截。到时候薛兆乾说他只是借道宁武司,并无他意,薛忠义告到布政使吴苍介大人那里,说我以下犯上,那就麻烦了。”王玺陷入思索,心里有无数个辘轳在旋转,溘然转出来一道灵光,“等等,薛兆乾此次来我宁武司,难道是……”
“父亲大人,怎么了?”辛夷忙问道。
“下个月初八是布政使吴苍介的六十大寿,难道薛忠义是派薛兆乾去准备贺礼?”王玺忽而大惊失色,“辛夷,薛兆乾往什么方向去了?”
辛夷回想道:“他从江油关方向而来,沿着宁武司官道一路北上,往涪江上游方向去了!”
“涪江上游方向?完了!完了……”王玺感觉脑瓜子快炸了,嗡嗡直响,“前段时间水晶堡传来消息,说有农户无意间挖到一块两百来斤重的巨型紫晶晶簇。我本打算亲自去看看,如果品相不错就当即买下,当做贺礼献给吴大人祝寿。可前段时间府里突发不幸,殇逝的殇逝,中毒的中毒,忙着给坦儿治丧,给樾儿、焕儿治病,我没来得及顾及此事。莫非薛忠义听到了风声,也看中了这块巨型紫晶晶簇,想要买下在吴大人的寿宴上献宝?”
“水晶堡历来盛产天然水晶,因此得名,出产的水晶中又以紫晶最为名贵。父亲大人,那您还不派人去追?倘若真被薛兆乾捷足先登,那下个月吴大人的寿宴上,您又能拿出什么宝贝献寿呢?”辛夷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催促王玺快下决断。
王玺气愤不已,一把拍在书桌上,震得桌上的镇尺跳起来:“好你个老贼薛忠义!本是我宁武司出产的宝物,你铁定料到我要将这块紫晶作为贺礼给吴苍介献寿,你便想来先下手买走!既想偷偷买走紫晶巴结吴苍介,又想让我原本计划买来献寿的贺礼突然没了,使我仓促间来不及准备更好的宝物,在寿宴上当众出丑。如此一来,便可使得吴苍介误以为我没有把他打上眼,对他不敬,好让向来睚眦必报的吴苍介以后给我穿小鞋。诡计多端的薛忠义,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
说罢,王玺赶紧让下人叫来王济,命王济快马加鞭,速速赶去水晶堡,带上足够的银两,一定要赶在薛兆乾之前买下那块巨型紫晶,不能让薛家的阴谋得逞。
王济简单收拾好银两,带上八名衙役,跳上马背正欲策马起行时,王玺再三交代道:“济儿,官大一级压死人,如果碰上薛兆乾,千万不可鲁莽行事,更不能与他动手!小心驶得万年船,务必要谨慎行事!他若出三十两,你就出四十两,百姓自会权衡,谁给的钱多他就卖给谁,量他薛兆乾也不敢明抢。济儿,辛苦你了,替为父跑一趟!”
“父亲大人的叮嘱,孩儿记下了。为父亲大人效犬马之劳,是孩儿的福分,孩儿快去快回!”王济一手拿起火把,一手挥舞马鞭,骑着壮硕的骏马,带领着一队人马,向水晶堡的方向疾驰而去。
夜披上了一层望不到头的黑色帘幕,一直伸向远处。王济的视线想要借一抹月光照亮去往水晶堡的路,穿透暗夜,尽快赶到。没有明月相伴,没有繁星追随,只有那孤零零的黑被任意涂抹,在王济的心底划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线条。
王济的背影渐渐消融在这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翌日清晨。窗外是一层层堆叠的夏绿,或浓或淡,或深或浅。
王玺丝毫没有兴致欣赏,只盼王济能抢在薛兆乾前面带着紫晶回来。受尽时间的煎熬,就是等待归来的那一刻。从日出等到晌午,王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终于回来了!
令王玺失望的是,王济并没有带回紫晶。
花厅里,王济“扑通——”一声主动跪在王玺面前,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父亲大人,孩儿有愧!待孩儿赶到时,紫晶已被薛兆乾买走了。那位挖到紫晶的农夫说,他们为了方便托运这两百来斤重的紫晶晶簇,就地在他家买了一辆木板车安在马后,遮上一块厚重的黑布匆匆离去。孩儿想去追,一路快马加鞭从水晶堡、筏子头、全光堡、梅子坪、两河堡,再追到蟠龙坝,一路追踪也没见薛兆乾的马队。都是孩儿愚钝,没能追上,还请父亲大人责罚!”
“唉……”王玺叹了口气,伸出双手将王济迎起身来,“济儿,你不必自责,这怨不得你。薛忠义这个人本就奸诈狡猾,有其父必有其子,薛兆乾想必也是诡计多端。不是你追不上薛兆乾,而定是他为了不让你追上他,不走寻常之路,宁愿绕一大圈路,也不想有任何闪失。”
“绕路?”王济不解地看着王玺。
王玺摸了摸王济坚毅而稚嫩的面庞:“他们回去的途中,必然经过蟠龙坝,哪怕是盖着黑布,一样容易引人注意。薛忠义既然是想让我措手不及,必定不会让我察觉到他已把紫晶买走,他铁定走的是水晶堡、土城子、旧堡子、徐塘堡,经豆叩寺、平驿堡、猪儿咀这条路,最后绕回到江油关。”
“啊?怎么会这样?孩儿真是蠢笨如牛!”王济自责地敲打脑袋,心里有几分愧疚。
王玺一把抓住王济的手:“济儿,你这又是何苦?为父不会怪你,你也不要再自责了。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吃亏的自然是我们。就算你追上薛兆乾了,他会把紫晶拱手让给你吗?必然不会。倘若你硬抢,到时候他告到布政使吴苍介那里,按照官职大小和官位高低,我们是以下犯上,吃亏的还是我们。”
王济抿着嘴唇,双手揉搓着衣角:“父亲大人,没有了紫晶,那吴大人的寿宴可怎么办啊?”
王玺头上愁云密布,感叹道:“十年才有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这可是各路官吏谄谀巴结四川承宣布政使的大好机会。我王某人向来不屑攀附高官,但也不能拿不出一件像样的贺礼,让吴苍介误会我对他不敬,以后给我穿小鞋。唉,该死的老贼薛忠义,真是可恶……”
就在这时,辛夷走进花厅,看着愁眉不展的王玺和王济,滴溜溜地转着明眸璀璨的眼睛,一副七窍玲珑的样子:“父亲大人,切莫着急,辛夷倒是有一个好主意……”
六日后。
太阳被云层藏起来,终日淅沥。天空换上一副灰暗的愁容,为人间的苦难落了泪。窗外飘着迷蒙小雨,辛夷端坐在屋里听雨。雨雾缠绵,那些被打落的花瓣,似乎并不想化作泥土,而是向往着孤独的自由,随风走了。
“辛夷小姐,二公子他们回来了,还有无妄法师也一并来了!”素竹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剪刀,剪断了辛夷飘到远方的思绪。辛夷简单收拾了一下妆发,淡抹几笔,去往正厅。
正厅里,王樾、二夫人曹鸢娘被雨水打湿了衣裳鞋袜,刚更衣出来。无妄法师换上了包袱里备好的纳衣。王玺叫下人给无妄法师奉上了茶水与稔子糖、核桃蘸。
无妄法师双手接过茶水,有些抱歉地对王玺说:“王土司大人,不好意思,这几天下雨,路上泥泞,走得慢,多耽误了两日。小僧来晚了,还请您降罪。”
王玺赶紧摇了摇手:“无妄法师,您乃神通广大的黄龙真人转世,我又怎敢怪罪于您呢?该被降罪的是我,之前您特地来告知天意,可我却……唉,早知我就应该听您好言相劝,顺从天意,我王家也不会遭此劫难……”
“王土司大人,怎么了?”明明早就知晓一切的无妄法师,此时故意张大嘴巴,装作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王玺早已认定无妄法师是能洞悉天意的先知高僧,不必再遮掩什么,便将那日无妄法师前来告知祥瑞后,王土司府里发生的一切全都一一讲与无妄法师。
“阿弥陀佛!天意不可违啊。”听了王玺的一番讲述,无妄法师脸上露出哀怜的神色,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王土司大人,五公子不幸遭此劫难,实在令人扼腕。小僧唯有念上《地藏菩萨本愿经》为五公子超度,助他消除业障,惟愿他早登极乐。阿弥陀佛!”
王玺感激道:“有劳无妄法师。”
超度法事结束,王玺向无妄法师问询蟠龙坝哪里才是龙脉所在,哪里最适合修建“龙宫”。
无妄法师捋着手中的小叶桢楠水波纹佛珠,细细道来:“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山有来脉,水有来源,犹人身之有经络,树木之有根于世,水以地载,山以水分,考山犹当考水,知水之所中,后能知山之发脉也。山岂为风水之止故?盖山之为气,风则散,水则止耳。”
王玺皱着眉毛,脑海里不断搜寻蟠龙坝哪里符合无妄法师所说的“乘风则散,界水则止”。
无妄法师接着说:“风水之龙脉者,与四灵兽同。若论高低与阳宅同,至于配殿廊房与衙署同。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是故处于堂上之阴而知日月之次序,见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暑。东方青色为木,西方白色为金,南方赤色为火,北方黑色为水,中央黄色为土。五龙之一的黄龙位居中央。王土司大人您乃衔烛之龙一脉,衔烛之龙千万年来一直守护着西北大荒不周山,按照三垣、四象、六爻、十二时辰制推算,西北对东南,龙居中央,王氏龙脉应在蟠龙坝中线正中点,涪江之滨、箭楼山之麓、龙池坪东南,坐西朝东,环若列历,林水青碧,殿幽而势阻,地廊而形藏。”
王玺恍然大悟,心里大概有个谱:“谢过无妄法师,有无妄法师您的指点,我龙族血脉必定兴旺,我王家也能永葆平安,从此康泰顺遂。”
“王土司大人,您要想兴旺龙族血脉,还需要一样东西才行。”无妄法师一本正经地说道。
王玺忙问:“还需要什么啊?请无妄法师明示。”
“金丝楠木。”无妄法师不紧不慢地说,“楠木,是一种极其高档的木材,不腐不蛀有幽香,历朝历代宫廷都曾大量伐用。楠木之至美者,非金丝楠木莫属,向阳处或结成山水之纹,木质坚硬耐腐,自古有‘水不能浸,蚁不能穴’之说。龙州宁武司出产的金丝楠木,其木质结晶体明显多于普通楠木,在阳光下金光闪闪,金丝浮现,淡雅幽香。其色浅橙黄略灰,木性温润柔和,细腻通达,纹理淡雅文静,显山水纹或虎斑纹,灿若云锦,高贵华美。最重要的是金丝楠木熠熠金光如龙鳞,缕缕金丝纹路似龙筋,能为龙脉注入更多灵气,龙脉方能更加兴旺,您全家才能永葆平安。”
在王玺看来,无妄法师的话句句在理,但龙州的金丝楠木多生长于清漪江流域一带,豆叩寺附近就有一个村庄因盛产楠木而取名为“楠木园”。清漪江是涪江的支流,在蟠龙坝的下游渔溪司河西处汇入涪江,要想把下游的木材通过涪江航运至上游的蟠龙坝,根本不可能。如果非要运送,就只能走山路,一路上山高路远,楠木巨大笨重,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民力财力。
王玺既想修好这座“龙宫”兴旺家族龙脉,以保家人平安,但他又不愿从清漪江一带大费周折运送楠木,以免搞得宁武司的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王玺在矛盾的漩涡里打转,左右为难。
王玺皱了皱眉:“本身修筑‘龙宫’已是大兴土木,要动用那么多人力物力,所需金丝楠木还得从清漪江那边走山路运送。如此劳民伤财,实不可为啊!”
无妄法师看出王玺的心思,捋着佛珠说:“阿弥陀佛!王土司大人乃慈悲之人,系龙州宁武司百姓前世修为之福。一将功成万骨枯,历朝历代任何一个君王将帅的成功,都是靠牺牲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和利益换来的。王土司大人,您可以慈悲为怀,但不可妇人之仁。西楚霸王项羽正是因其妇人之仁,看重兄弟义气而看不清形势,在政治上不够无赖,不敢下狠手,一代天之骄子最后竟落得个四面楚歌、乌江自刎的悲惨结局。此事关乎王土司大人您王氏一族的龙脉兴旺,也关系着您全家人的性命之忧。作为龙州宁武司的百姓,能为真龙天子效犬马之劳是无上的荣幸。待‘龙宫’建成,他日王土司大人您挥军北上,登上金銮宝座,再重重赏赐龙州宁武司的子民,岂不是一举两得?”
“无妄法师,我从来没有造反当皇帝的想法,我只求我的家人平安顺遂,不要再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经历之前一系列风波后,王玺对无妄法师极其尊崇,认为无妄法师乃是通天之人,若再违其感知的天意,将会如他预言一样家破人亡,然而在王玺心中,永不造反的信念从来未动摇过。
一想到要从清漪江流域调运楠木到蟠龙坝,工程巨大,劳民伤财,王玺左右踱步,内心极度挣扎。他眉毛紧皱,眉宇间形成了海子般的沟壑。为了全家人的安危,王玺只能狠下心来,从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角度出发,为了保护全家人的平安,强迫自己铁下心肠,去扮演一个自私的普通人。
良久之后,王玺对王樾吩咐道:“樾儿,这段时间徐公和鉴儿去京师了,没有两三个月的时日也回不来。明日你就随为父去趟佥事衙门,起草一份土司令,命宁武司的百姓,特别是清漪江流域一带的百姓,楠木乃官木,庶民一律不得私藏,必须上缴,否则以谋逆之罪论处。凡是有楠木的村寨,当地头人要带领村民砍伐,一个月之内必须运送到蟠龙坝来,否则以违令论罪。筹集调运楠木一事,就由你全权负责督办。”
“孩儿遵命。”王樾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