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未岚回忆的这件事,如来势汹汹的洪峰过境,冲垮了李蕃最后那堵心墙。
李蕃的表情忽而变得柔和起来:“岚儿,你说得对!我堂堂一个龙州宣抚副使,朝廷的从五品大员,居然还不如一个老叟的见地,真是惭愧啊……”
见风向变了,辛夷再次求情:“李土司大人,小女子素闻您的为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今日小女子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出此下策。多有冒犯之处,只是救家母性命心切,还望李土司大人见谅!”
“也罢,事到如今,我不如做个好人,遂了小姐所愿。”李蕃对李未岚吩咐道,“岚儿,快去药房,在屏风后的柜子里有一个雕花木头盒子,不死鸟就放在里面。你将不死鸟拿出来赠与这位小姐,分文不收。”
听到李蕃的安排,李未岚急忙跑去拿不死鸟。待李未岚将不死鸟拿来,辛夷让李未岚把木盒打开,确认无误后,这才放心地将梅花匕首从李蕃脖子上放下。
拿到不死鸟的辛夷,激动地向李蕃、李未岚谢礼:“李土司大人、李公子,贵府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今日多有得罪,实属走投无路,还望李土司大人、李公子海涵。不死鸟无比珍贵,小女万不能白白拿走,这五十两银子,还请李土司大人您务必收下,算是买下不死鸟的费用,也当是小女今日冒犯之举的赔罪。”
行过谢礼之后,辛夷放下五十两白银,背起包袱匆匆而去。
快步走出李府,小白马还在垂柳树下悠闲地摇着马尾,扇着蚊虫。辛夷跳上马背,挺起身子,一手甩鞭,一手挽缰,架势熟练自如,气势从容洒脱。骑马奔驰,马飞如箭,不像一匹马载着辛夷在赶路,而像一只神鹰载着辛夷在凌空。
待辛夷离开李土司府,李蕃对李未岚怒吼道:“你这个傻小子,还愣在这里干嘛?还不快去把那个丫头给我拦下,把不死鸟追回来!”
“可是父亲大人,您刚才不是说……”李未岚张大了嘴巴。
“为父刚才那样说还不是权宜之计,你这个傻小子居然看不出来?”李蕃的怒火正旺,“你还在发什么神?还不快去追!”
李蕃一番严词,李未岚不得违抗,只好从马厩牵出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顺着阴平古道追出去。
李未岚的银鞍骏马驰如劲风,势如闪电,但还是追不上身轻如叶的辛夷。辛夷马似流星人似箭,早已走得远远的。李未岚策马扬鞭,夹紧马肚子,加快了追赶的速度。
一路追寻,快到白草堡的时候,李未岚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策马飞驰全然不知身后有人跟踪的辛夷。令李未岚费解的是,这位自称潼川州吴家的吴凌霄姑娘,并没有往涪江下游潼川州的方向而去,而是径直去往了涪江上游龙州宁武司的方向!
李未岚沐雨海棠般的眸子里,忽然黯淡了下来,一种被美好欺骗的感觉,如一条虫子钻进心里,让他最柔软的脏器被肆意啃噬叮咬,尖锐地疼了一下。
李未岚没有继续再追踪辛夷,而是调转马头往李土司府而去。骑在马上的李未岚心不在焉,无精打采。每一步马蹄印都是一块滚烫的烙铁,烙在他的心上,烫得生疼。他想不明白,这样一个柔弱中带着刚强的少女,究竟是什么来头?隐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要撒谎欺骗他和李蕃?
不知不觉,李未岚回到李土司府大门前。李未岚思忖片刻,走了进去。把枣红马交给马夫拴好,李未岚来到堂屋,向正在等消息的李蕃报告情况。
“禀告父亲大人,孩儿无能!孩儿未能追上那位姑娘,还请父亲大人责罚。”李未岚主动向李蕃请罪。
李蕃把玩着辛夷留下的五十两白银,叹了口气:“唉,这个丫头就随她去吧,他日若有机会去到潼川州,我定要打听打听这吴家到底什么来头。罢了,五十两银子换一根不死鸟不亏,只是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有幸再遇上一根了。”
李未岚点点头,并没有告诉李蕃,他已经发现这位神秘的姑娘或许并不是来自潼川州的。兴许她的名字,她的身世,她的故事,都是假的。
不同于清晨叶片上的露水,一转眼就不复存在了。对于李未岚而言,这个谜一样的姑娘,散发着阵阵迷香,独特而又奇异,让他反复捉摸不透,如同一个深刻的剪影,印在了李未岚的脑海中。
远去的身影已遥不可及,留下的谜团却寸步不离。
王坦的突然离世,王樾、王焕生死未卜,天空中原本艳阳高照,照在王玺一家人身上却格外冰凉。身后那些华丽的亭台楼阁,被研磨成可怖的洪水猛兽,绝望地撕扯着天幕里仅剩的几朵云彩。
没有下雨,王玺胸口的疼痛却泛滥成灾,叫嚣着去解脱。王玺握紧拳头,抬头注视天空,蔚蓝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就像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旋律一直往远方而去,不断呼喊着王坦的名字。
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三夫人田文娘,流着豆大的眼泪,为过世的儿子王坦擦洗沐浴,梳好头发,换上新衣新鞋。三夫人与王玺一道,亲手将王坦的遗体放置在灵床上,安放几筵香案,在巨大的“奠”字前面点上一盏长明灯。王家上下为王坦焚烧纸钱,点燃香烛。在一阵哽咽的悲泣声中,娇艳欲滴的花朵衬托着死去的王坦,大家多么希望王坦只是暂时睡着了,他会醒过来的。
宁武司蟠龙坝晴空万里,然而王土司府上空似有一片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掩去王家人的满眼猩红,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压抑得王家人快要喘不过气来。原本和煦的微风,变得淡漠凌厉,无情地拍打着王玺,让他去体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辛酸。
二夫人曹鸢娘虽不是王坦的生母,毕竟看着王坦长大,况且她的亲生儿子王樾此时也生死未卜,不知道会不会和王坦奏响同样的悲歌。想到这里,二夫人哭得更加伤心。忽而,二夫人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疾步走到正在为王坦烧纸钱的王玺身边,低声说道:“老爷,您还记得那个关于衔烛之龙的梦中梦吗?”
经二夫人一提醒,王玺顷刻间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梦中梦,打了一个冷颤。梦里那条衔烛之龙的话,王玺仍历历在目。
梦中衔烛之龙说过的话,以及当日无妄法师的天象天意之说,那种绝望的预言仿佛已经开启,将王玺紧紧包围,不由得他挣脱,只能被宿命无情编排。
熊熊的怒火在王玺心头燃烧着,他仰天咆哮:“本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我王家一门忠烈,世代效忠大明,为朝廷出生入死,从未有过任何僭越之举,何以使出如此阴狠毒辣下三滥的手段来杀我全家?昏君啊,昏君!朱家皇室这是在逼我王家自卫啊!原来无妄法师所说的‘上天的旨意’,竟然是这个意思!这并非什么梦中梦,而是我龙族祖先真真切切的先知预言!看来无妄法师和龙族祖先所言非虚!”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斥之后,王玺很快落寞下来,表情呆滞,自言自语道:“可惜我没有按照无妄法师和梦中龙族祖先的教导,没有遵照天意,龙族血脉未得到供奉,因而引发龙族祖先的不满,这才导致坦儿的殇逝,应验了先知预言。而朝廷大概是通过钦天监夜观天象,早已得知我龙州王土司府上有紫云,紫微星西渐,为帝王之符。张太后害怕王代朱兴,故意设下毒计,痛下杀手,想要毒害我全家……”
看到王玺不同平常的沉稳,一反常态变得神神叨叨,不明情况的徐公紧锁着眉头,心里暗自揣测这件事的端倪。徐公警觉地暗中观察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细微表情,他隐约感到这件事另有蹊跷,稀奇怪诞,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他并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王土司大人,您为何……”徐公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玺打断了。
王玺的三千青丝仿佛因丧子之痛瞬间滋生出无数白发:“徐公,待坦儿的丧事办完,我有要事与你商议。”
徐公点点头,心情沉重,他担心王玺一家正被卷入一个无形的漩涡之中。徐公心想,王土司大人在“平松之乱”中立下赫赫战功,被朝廷越级擢升为正六品龙州宣抚司佥事,并敕封“昭信校尉”,赏银四万两,这些赏赐明显高于薛忠义、李蕃两位土司,按理说这是朝廷看重王土司大人才是啊,怎么又会下毒谋害王土司大人一家呢?如若是朝廷真心想对王土司大人下手,为何不直接在京师动手?莫非是经历“平松之乱”后,王土司大人收缴了漳腊金矿大量金条对朝廷隐瞒不报,未向朝廷及时上缴黄金,遭歹人告密?如果真的被人告密,朝廷定会严查,将王土司大人扣留在京师羁押审查,绝不会放王土司大人回到龙州宁武司。难道是朝廷忌惮年富力强的王土司大人势力愈发强大,而薛忠义老迈、李蕃患病不足为惧,害怕王土司大人将来自立为王,割据一方,威胁朝廷统治?王土司大人向来对大明忠心耿耿,苦于没有抓到王土司大人的把柄,朝廷才会想出在御赐的宫廷果脯里下毒这一阴招?若王土司大人真的全家枉死在离京师山高路远的龙州,皇帝倒也脱得了干系,免得招来枉杀忠臣的昏庸暴君骂名,还可以借此瓦解龙州地方势力,并将漳腊金矿的财富全部收归国库,真可谓一石数鸟。
一片权力斗争的花海,所有的花在用尽全力争奇斗艳。有的花含苞欲放,有的花已开到荼蘼。花开到最浓烈的样子,也就到了濒临死亡的时候。
夕阳拉下夜幕,王土司府的黄昏让人分外落寞。黑夜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撕碎绮丽和绚烂,徒留一地空荡的惆怅。孟夏傍晚的龙州蟠龙坝,太阳一落山,天气就开始退凉,徐徐的晚风驱赶走了炙热,气温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汗流浃背,也不会让人感到闷热窒息,只留下舒适惬意的凉爽。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痛彻心扉,痛入骨髓。王坦的生母三夫人田文娘,始终不愿相信王坦已离世的事实,跪坐在王坦的灵床旁,一遍又一遍呼喊着王坦的名字。那个曾经温暖如斯的少年,此时紧闭着乌紫的嘴唇,再也不能开口回应娘亲的呼唤。
达达的马蹄声扑面而来,苍凉悲怆的嘶鸣伴着王土司府里的悲伤,和那些心碎的声音缠在一起,交织成一曲断肠的哀歌。
安兰急匆匆跑去看了一眼,向众人报告:“是小姐!辛夷小姐回来了!”
只听见“吁——”的一声,辛夷从马背上跳下来,找到章郎中,把不死鸟交到他手上。
章郎中激动地拿着不死鸟,让已经抓好其他几味药材的落梅速去东厨熬药,确保最快时间能把解药熬制出来,让中毒的王樾和王焕喝上。
见辛夷带着不死鸟回来,王玺又惊又喜:“辛夷,辛苦你了!你是怎么办到的?这下樾儿和焕儿可算有救了!”
若是以前,辛夷必定会嘲讽一番李蕃父子如何愚钝。可眼前的灵堂中,躺着的不是别人,而是与她一同朝夕长大的王坦。辛夷哪里还有心情说笑,淡淡地说:“父亲大人,以后再说吧。辛夷去给坦哥哥上一炷香。”
那个曾经活蹦乱跳的王坦,此时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硬生生地躺在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灵床上。想到往日和王坦嬉戏打闹,想到王坦生前待她的各种好,辛夷忍不住又掉了泪。辛夷心里默默想着,坦哥哥虽说平日贪吃了些,但他心宽体胖,待人真诚,孝敬父母,对几个兄弟姐妹更是谦让有加。这么好的一个人,还未到弱冠之年,就要被无情地夺走生命。
从王玺口中辛夷得知这些都是皇帝和张太后的阴谋,为什么可怜的王坦会被无辜地被牵连其中,这些政治斗争本应与他无关。从未与人结怨的王坦,只恨出生在土司之家,才招来如此劫难,成为了朝廷与地方之间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饱受丧子之痛的王玺,一天之间苍老了许多,愤慨地对众多儿女说:“我们王家世代效忠朝廷,绝无二心,哪怕无妄法师那日一再相劝,我王玺也从未想过要造反当皇帝!但昏君不仁不义,朝廷阴险毒辣,这一次既然已对我们王家下此毒手,日后必定还会有更狠毒的阴招,我们不得不有所防范!我并不是想造反当皇帝,我只是想保我的家人平安!要我王玺死没什么,可是你们还小,你们都是我的骨肉至亲,我再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像坦儿一样,一个个年纪轻轻的就成为昏君的刀下冤魂!”
见王土司府里人多嘴杂,作为嫡长子的王鉴虽也万分悲痛,他还是尽力强打起精神,来到王玺身边,向王玺谏言:“父亲大人,五弟不幸殇亡,您伤心过度说出过激的话来大家都能理解。但土司府里人多口杂,要是传到薛土司、李土司耳朵里,他们上奏皇帝弹劾您大不敬就不好了。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请您还是给在场的人敲敲警钟。”
一旁站着的三子王济不服气,冲口而出:“大哥,你太谨小慎微了,本来就是他们姓朱的欺人太甚!父亲大人,咱们大可不必怕他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孩儿的洗云剑也不是白练的,待父亲大人自立为王,揭竿起义,孩儿愿主动挂帅出征,亲手砍下狗皇帝和张太后的脑袋,为五弟报仇雪恨,以慰他在天之灵!”
王玺摆了摆手,思忖片刻后,神色凝重地对王济说:“济儿,就算朝廷如此阴险毒辣,为父也绝无造反之心!我们只需做好自保的准备,以防朝廷一计不成,再生二计,到时候派来千军万马,布下天罗地网,势必要将我们王家一网打尽。为父知道你一心想为坦儿报仇,但行事千万不可鲁莽,否则一步踏错,我王家将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听到王玺的话,王济有些羞愧地低下头:“父亲大人所言极是,是孩儿太鲁莽了,孩儿悉听父亲大人吩咐。”
“在场的各位,少安毋躁,我有话要对大家吩咐!”王玺高声对众人厉声宣布,“今日我王土司府里所发生之事,任何人不管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不得向外人透露半句,否则休怪我王玺手下无情!今日府里发生了太多事,明日再给王氏族亲报丧吧。至于我儿王坦的殇,对外统一口径,张贴讣告时就说他是得了阴暑不治身亡,听清楚了吗?”
王玺发话,众人皆跪下点头。
黄昏收起缠满忧伤的长线,黑夜墨粉登场。龙州蟠龙坝的人家,有的歌舞升平,有的欢喜团聚,王玺一家则躲在灯火阑珊处悲伤凝噎。
空气中隐约听到心被撵成碎片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如佛前点燃的一炷香,心静时苦苦惆怅,将一个个梦境,生死别离的心痛,阒然燃放。感伤在阳光无法触摸的地方被无限延伸,拉长。逝去的黄昏触摸到内心深处的伤口,这伤痛终究只能隐藏于漆黑的天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