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的天空悬着火球似的太阳,云彩被太阳烧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孟夏过半,太阳不断炙烤大地,阴平道上浓荫的柳树得了病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无精打采。草木垂头丧气,奄奄待毙。偶有鸟儿停在枝头,发出破碎的高叫,像是破锣碎鼓在替烈日呐喊助威。
辛夷顶着炎阳,骑着小白马在阴平道上飞驰,不知倦怠地朝着马盘司青溪城奔去。这样的大太阳,常人连续暴晒几个时辰都受不了,更不必说平日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辛夷脸上的胭脂早已被汗水洗去,额前的发丝也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狼狈不堪。
马背偷走了辛夷一上午的时光。到了晌午,太阳高悬在正空,烈日当头,愈加炎热难耐。
一路上,闻着隐隐约约的槐花香,那些儿时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如滔天巨浪打在辛夷的心尖上。小时候的辛夷弄鬼掉猴,调皮捣蛋。虽说是个女孩子,却常常和家中几个哥哥嬉戏打闹,胆子大得出奇。一次玩耍中,辛夷非要赖着王坦上树掏鸟窝,兄妹二人爬上庭院中一棵高大的槐树。王坦从小就胖,行动不太灵活,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摔得鼻青脸肿。王坦非但没有责怪辛夷,反倒是三夫人田文娘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时,为了不让辛夷挨骂,王坦主动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他贪玩硬要拉上小妹辛夷,这才摔伤了。王坦对辛夷的疼爱,让幼小的辛夷心生愧疚。随着年岁的逐渐增长,辛夷渐渐懂事起来。可是如今,还未成年的王坦突然暴毙而亡,没有一丝预兆,甚至还来不及交代一句遗言,就这样匆匆离开人世间,叫辛夷如何不黯然心伤?
想着想着,辛夷的泪模糊了视线。烈日下,额头上不断滴落的汗水,滑入她莹润的眼中,汗水中的盐分浸得辛夷眼睛生疼,溶为眼泪从眼眶流出。此时的辛夷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辛夷越发感到体力不支,眼神模糊,头昏想吐。为救王樾和王焕的性命,不再蹈王坦的覆辙,辛夷咬紧牙关说什么都要坚持住。
经过一路马不停蹄的颠簸,辛夷远远看到前方有一座城池,耸立起一座木质高大鼓楼,横顺相对,高约四丈五,两楼一底,三层飞檐,琉璃筒瓦,雕梁画栋,四方悬匾。西悬“阴平道”,北为“北方锁钥”,东书“紫微高照”,南挂“南山聚秀”。
“太好了,终于到青溪城了!”辛夷擦了擦脸上如雨如瀑的汗水,沿着唐家河,朝着愈来愈近的青溪城而去。
穿过那些青砖砌成的城墙,一路向青溪城里的老百姓打听,辛夷终于抵达龙州李氏土司府邸。
李土司府的正红朱漆大门附近,辛夷踩着马镫翻身下马,把马拴在近旁的一棵垂柳之下。双脚着地的一刹那,辛夷蓦地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仿佛所见到的一切都围着她打转。辛夷用手扶住额头,把全身的力气放在这只手上,努力撑起这个濒临崩溃的身体。好不容易站稳了,辛夷一步一步走向李土司府的大门,咬牙用力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听到有人敲门,李土司府的家丁喜来打开门,见敲门的是一名约莫及笄之年的狼狈少女,感到十分奇怪:“这位小姐,请问有何贵干?”
辛夷用苍白起壳的嘴唇,有气无力地说:“我……我要找……李……李……”
话音未落,辛夷倏地眼前一黑,虚弱的身体伴着炎阳轰然倒下,黑瀑般的凌乱发丝,挣脱了雪青描金发带,飘散开来铺展在地,如同一朵绽开的巨大墨菊。
看着昏迷倒地的辛夷,喜来吓得手足无措,连忙喊来李土司府的曾管家。
“看穿着打扮,这姑娘应该来自大户人家。不过看她这番狼狈模样,会不会是从哪里逃跑出来的啊?”曾管家看着躺在地上的辛夷,百思不得其解,再三询问喜来,“你当真没听清楚她到底要找谁?”
喜来拼命摇摇头:“曾管家,这姑娘刚说完一个‘李’字就昏过去了,天晓得她是要找李土司大人还是李少爷啊?”
曾管家皱着眉毛,心里暗暗思索:“该不会又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咱们少爷了,专程来一解相思之苦吧?还是先请少爷过来看看,再做决定。万一是少爷惹的风流债,让老爷知道了,少爷怪罪下来我也为难。”
曾管家吩咐喜来,速去请少爷李未岚过来。
李未岚急匆匆赶来,眼前这位昏迷中的陌生少女,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嘴唇干涸,脸颊的胭脂已经花了,却丝毫不影响少女原本清丽的容颜,只见她肤若凝脂、气若幽兰、睫若羽扇,自有一股空灵之气。陷入昏迷的辛夷让人怜惜,如同凄静为黑夜渲染出一弯残月。
李未岚赶紧吩咐下人:“我不认识这位姑娘,看样子她应该是中了暑热,弄不好会有性命危险。救人要紧,快把她带到府里,给她服下紫苏半夏饮!”
曾管家一脸坏笑地盯着李未岚:“少爷,您当真不认识这位姑娘?”
曾管家的话让李未岚一脸疑惑:“我当真不认识她。等等……我为什么一定认识这位姑娘?”
“没什么,没什么。”曾管家嘿嘿一笑,吩咐喜来去准备紫苏半夏饮。
从礼教上来讲,男女授受不亲,但现在人命关天,救人要紧。李未岚顾不了这么多,一把抱起昏迷中的辛夷,三步并作两步,往用来接待客人的西厢房疾步而去。
李未岚将辛夷平稳地放在床榻上,叫来他的贴身侍女悦风、悦雨好生照料,催促喜来赶紧端来熬好的紫苏半夏饮。
看着这位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姑娘,悦风、悦雨感到奇怪,但既然是李家唯一的少爷李未岚吩咐的,她们不敢有丝毫怠慢。悦风双手扶住辛夷,让她半坐在床榻上,好方便悦雨一勺一勺地喂药。李未岚则在一旁着急地来回踱步,心里暗自猜想这位姑娘的来历和目的。
人到一定灼热的境界,就会觉得浑身发冷,如同行走在冰川雪原之中。辛夷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境里她反反复复走不出这场茫茫大雪,浑身冒冷汗,口干舌燥,想要喝水。她甚至已经不觉得热或冷,仿佛进入四季如春的极乐世界。
约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在梦境里历经千难万险的辛夷,在一束刺眼的阳光里醒了过来。
辛夷眨巴眨巴明亮的双眸,环顾四周,皆是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面孔,嘤然问道:“请问……这是李土司府吗?”
看到苏醒过来的辛夷,悦雨欣喜地对李未岚喊道:“少爷,少爷,这位小姐醒了!”
李未岚赶忙来到床榻旁,看着醒来的姑娘,只见她娥眉淡蹙,隐约透出一丝忧虑,使她楚楚动人的容颜,更添一分我见犹怜。眼前这位姑娘双瞳剪水,顾盼流萤,犹似一泓清水,自有一番高贵灵动,带着一分傲骨,颇有不同于凡人之姿,如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李未岚看得忘神,一时语塞,他很快发现有些失礼,便轻声问道:“这位小姐,请问你来到鄙府,所为何事啊?”
辛夷张口就直奔主题:“请问李土司大人现在可在府上?”
李未岚两道浓眉像极了夜空中皎洁的上弦月,玉肤玉骨衬托着桃花色的薄唇,对辛夷浅浅一笑:“原来这位小姐是要找父亲大人,那等你休养好了,我再带你去。”
“谢过公子好意,但我还有要紧的事,要马上面见李土司大人。”辛夷起身向李未岚行了一个礼,“烦请公子带路,给公子添麻烦了。”
望着虚弱的辛夷,李未岚本想劝她再休息一会儿,可她执意要见李蕃,也就不便再挽留。李未岚带着辛夷走向书房去找李蕃。一路上,李未岚好几次想要主动开口说话,但看着目光里装满了心事的辛夷,只好欲言又止。
李蕃手里拿着一本《金匮要略》,看着儿子李未岚领着一名年龄相仿的少女走进来,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岚儿,这位小姐是谁啊?”
李未岚正在思考这个连他也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姑娘,该怎么给父亲大人介绍,辛夷主动给李蕃行礼,自我介绍道:“小女子潼川州吴凌霄,见过李土司大人。”
李蕃将辛夷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知吴家小姐远道而来龙州马盘司青溪城,所为何事?”
辛夷从随身包袱里拿出五十两白银,双手奉上:“家母不幸身中莲华踯躅之毒,潼川州有名的付郎中看过后,说只有解毒神药不死鸟方能克制莲华踯躅之毒。付郎中还说不死鸟世间难寻,他的同行龙州宁武司的章郎中,曾在滇缅一带寻获过不死鸟,且早已卖给了李土司您。只有您手里的不死鸟,才能救家母性命。小女子这才斗胆跋山涉水前来,愿以五十两银子恳求李土司大人将不死鸟卖给小女,以解家母之毒,救家母一命。”
看着那包亮闪闪的银子,加上辛夷身着的华服,李蕃和李未岚不禁心中生疑,眼前的这位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李蕃在脑海里不断回想,这姑娘看起来家世不俗,想必不是权贵就是富商,潼川州好像没有什么七品以上的吴姓官吏,莫非这姑娘出自商贾之家?
“哈哈哈……”李蕃笑了起来,笑声让人捉摸不透,“小姐好生说笑,这些都是郎中们以讹传讹罢了。不死鸟乃是百草中的解毒之王,鄙府何来如此贵重的药材?”
“可是……”李未岚正要说话,被李蕃冷冽的眼神打断,不好再说下去。
辛夷自然明白李未岚的意思,知道李蕃并未服食不死鸟,不死鸟现在还在李府上,再三请求:“请李土司大人务必救家母一命,倘若五十两银子不够,小女子愿再追加银两。”
李蕃仍不为所动,捋了捋山羊胡子:“这位小姐,不是我李某人不想帮你,实在是爱莫能助,鄙府从来就没有什么不死鸟啊!”
眼见李蕃坚持不愿卖出不死鸟,想到家中命悬一线的两位哥哥,辛夷急得眼泪簌簌往下掉。
李未岚见辛夷着急掉泪的模样,泛起一丝怜惜,想为辛夷说几句好话。可李蕃狠狠瞪了李未岚一眼,李未岚只好把挂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怎么办?辛夷心急如焚,拿到不死鸟是辛夷此行的目的,辛夷早已下定决心,不达目的绝不回去。不知不觉,辛夷的右手缓缓滑动,摸向藏在腰间那把小巧的梅花匕首。说时迟,那时快,辛夷倏地摸出梅花匕首,如疾风似闪电冲到李蕃面前,一把抓住李蕃的手臂,将梅花匕首架在李蕃脖子上!
辛夷的动作太快了,李蕃和李未岚父子措手不及,谁也没有料想到眼前这样一个文弱少女,居然会有如此骇人的举动。
李蕃正准备高声叫人,辛夷把刀刃挨得更紧了:“李土司大人,对不住了!小女子本无意冒犯,只求您能将不死鸟卖予小女,好救娘亲性命,并无他意。”
见此情景,李未岚慌了神,脸上先是青白,随后涨得绯红,忙对辛夷喊话:“这位小姐,你先别激动,切莫伤我父亲大人,一切都好商量!”
兴许是见惯了大风大浪,抑或是强装镇定以笑来掩盖内心的恐慌,李蕃大笑起来:“哈哈哈……没想到小姐乃至情至孝之人,为了救令堂一命,竟能以性命相搏,鄙人深感敬佩。”
辛夷紧握住手中的梅花匕首,如一尊饱经风霜却屹立不倒的塑像:“李土司大人,若不是走投无路,小女绝不会出此下策。还望您行行好,就当做是做善事,将不死鸟卖给小女!”
李未岚动也不敢动地杵在那儿,只觉得后背不断冒出一股股冷汗。为了李蕃的安全,也为了场面不再这么失控,李未岚憋了很久的话,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父亲大人,不死鸟固然珍贵无比,但如果没有发挥出它的作用,又和一根枯草有什么区别呢?这位小姐一心救母,这么炎热的天气,一位弱质女子只身从潼川州匆匆赶来,还中了暑热昏倒在门口,求您将不死鸟卖给她不成,才出此下策。您不是常教诲孩儿,要像目连救母、卧冰求鲤一样,去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吗?不如您就将不死鸟拿出来,卖给这位小姐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们一家人也会感恩您的善行的。况且五十两银子换一根不死鸟,也不亏了。”
李未岚的话,似乎触动了李蕃心底那一根最柔软的弦,李蕃陷入了沉思之中。其实李蕃比谁都清楚,五十两银子换一根不死鸟一点都不亏,当初他只花了八两银子便从章郎中手中买下。李蕃担心的是倘若把不死鸟卖给他人,要是以后李家谁有个三长两短,需要用到不死鸟的时候却没有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李蕃犹豫不决之时,李未岚继续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父亲大人,将心比心,倘若是您或母亲大人病了,孩儿也这般去求医问药,对方却不愿相助,那又该如何?父亲大人,您还记得几年前孩儿去马鬃关为您挖葛根时,所遇到的一件奇事吗?”
李未岚眼睛里有一条源远流长的河,望着李蕃接着说:“那时正值挖葛根的时节,去马鬃关挖葛根的百姓络绎不绝,一位老伯挖到了一根足有六十来斤重的巨型葛根,孩儿想花重金买下,但这位老伯坚决不肯收钱,非要送给我。孩儿好生奇怪,这位老伯明明衣衫褴褛,一看就是贫苦人家,却分文不收地要将这根壮硕的葛根赠与孩儿。直到老伯说明缘由,孩儿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老伯也是龙州马盘司人士,早就听闻我们李家历来奉行二十四孝,以孝为训,以孝治家,以孝行事,广受龙州马盘司百姓的爱戴。老伯说,如若他问我要钱,那他的街坊邻居都会在背后戳他脊梁骨,会说他对一个懂得报答父母养育恩情的孝子不敬,敛这种财是会折寿的。父亲大人,难道我们堂堂李氏土司,竟连一个普通百姓都不如吗?”
李未岚话毕,李蕃脸上的筋肉不由得颤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钻入了他的皮肤,钻进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