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方的黎柏晖突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许是长夏已过,初秋来临,夜晚的温度比白日里更低许多,黎柏晖摸了摸皮肤上突兀升起的一片鸡皮疙瘩,只当自己是因为气温骤降感觉到冷了。
姜葡萄垂下眼眸,跟着黎柏晖走进了他的心理诊所。
这间心理诊所的牌子上是一片空白,只在角落有心理诊所四个字,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牌子都很不起眼,可等到进入内里,却与外面的不起眼大不相同。
心理诊所内里的装修简直称得上奢华了,单单是外面的会客室就摆了不少值钱的金蟾蜍、玉白菜之类摆件。
在一面墙上,更有无数锦旗、专业论文发表的证明、奖状等等。
姜葡萄抬眸一一看过,眸光里闪烁着惊讶和淡淡的仰慕,就像一个普通小辈对成绩斐然的长辈自然的崇拜与憧憬那般。
黎柏晖看到姜葡萄这副神情,很是满意,面上闪过一丝得意,紧接着又变成了和蔼的神色。
“小同学,来,坐这里,我给你沏一杯茶。”
姜葡萄收回视线,听话地坐在了沙发的角落,看着黎柏晖来回忙碌,不一会儿一杯茶水就放在了他的面前。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更喜欢喝可乐、果汁之类的饮料,我这里只有茶叶,还是麻烦小同学你将就一下。”
话落,黎柏晖脸上保持着笑容,双眼因为笑意微微眯起,眼角两边都是岁月留下的纹路,似乎他这个人经常满脸笑容,才会留下这样深刻的笑纹,但这笑纹放在黎柏晖脸上并不难看,反而带着岁月的深刻韵味和一丝儒雅味道。
想来黎柏晖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个五官端正英俊的人。
五官端正,心里端不端正就不知道了。
黎柏晖看着姜葡萄,笑眯的双眼看着人时并不让人觉得难受,但他也的确是一直在盯着黎柏晖看。
姜葡萄果真如他所想,没有一点犹豫,直接捧起了小小的茶杯,凑到唇边喝了一大口,紧接着因为茶水太烫,一下子吐出了那口茶水,还烫到了舌头,猛地缩了下脖子,“嘶”了一声。
“好烫!”
黎柏晖见他烫到了才提醒道:
“小同学小心,茶水刚刚沏好,还很滚烫,等一会儿凉些再喝。”
他这话明明可以一开始就说,偏偏要等姜葡萄被烫了才说,实在是假惺惺。
姜葡萄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黎柏晖,并没有放下小小的茶杯,而是捧在手里,这茶杯厚实,装满了热茶也并不会烫手。
他捧着这杯热茶,又充满好奇的去看那面墙。
黎柏晖也移开了视线,看向了那面墙。
心里却再次给姜葡萄打上了更深层次的蠢货标签,他虽说与姜葡萄见过几次,可说到底也不过是陌生人,陌生人给的东西,随随便便就往口中送去,一点防备没有,实在愚蠢。
黎柏晖并没有往茶水里放什么药物,他一开始的确有些急切,想要赶紧将姜葡萄带回来控制住,好用姜葡萄仔细教育一下他不听话的徒弟……
可他发现这姜葡萄实在是太蠢了点,十分好控制,他临时又改变了主意,打算让这场游戏更持久、有趣一些。
况且他仔细想了想,要是这么急切地把姜葡萄控制住,破绽也会更多,不如再等一等,也让这姜葡萄对他更亲近一些。
要是姜葡萄之后把他当做十分信任、尊崇的长辈,那就更有意思了。
或者,他干脆把姜葡萄收为徒弟也不是不可以。
所以他这次带姜葡萄来小诊所,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次试探。
逗弄他亲爱的小徒弟这游戏,他也的确还没有玩够呢。
姜葡萄看着那面墙上的奖状等东西,视线自然的又转了一圈,发现这么大一个心理诊所,居然连一个监控设备都没有。
黎柏晖适时开口:
“小同学对心理学应该十分感兴趣吧?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我虽如今待在这所小小诊所里面,大半辈子也算是都耗在这上面了,虽然不至于有多么大的建树……但小小成果也算是有了。”
姜葡萄点点头,抽空用充满崇拜的眼神瞥了黎柏晖一眼。
他脑海里回想着梅恩思精神病院上关于黎柏晖的资料,黎柏晖是非常棘手的一位病人,不仅因为他有非常高的攻击性,还因为他在被发现是一名精神病人送进精神病院之前,他自己就是一位心理医生,还是颇有名望的那种。
给黎柏晖看病的很多心理医生,通常三两句话就会被黎柏晖给套进去,最后什么都没做成不说,反而被黎柏晖把祖宗三代都快问出来了。
但是……
那是曾经。
姜葡萄猜测这个黎柏晖应该出院不久,哪怕他伪装得再好,可姜葡萄还是能感觉到他和这个社会的隔离感。
这个隔离感他十分熟悉,他从小到大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都有这种感觉。
但他有姜爸爸、姜妈妈,还有他哥哥,他们是他和这个社会与世界沟通的纽带。
更何况……姜葡萄现在还有封煜。
但黎柏晖不一样,他在精神病院呆了太久、太久,虽然他出来后没有表现出任何对这个社会的不适应……但还是会有违和感。
比如他很自负,自以为他的伪装无懈可击。
在黎柏晖眼中,姜葡萄很蠢笨。
可在姜葡萄眼中,黎柏晖又聪明到哪儿去?
他低头,看着手里捧着的杯子,随后用十分犹豫、痛苦又谨慎的表情凑过去,似乎想要再喝一口。
黎柏晖看到了姜葡萄的表情,这次倒是没再马后炮,而是说:
“小同学,你的嘴应该烫伤了,我看你似乎很痛,还是别喝了。”
姜葡萄立刻充满歉意地看了黎柏晖一眼,随后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这杯茶水,他一口都没喝。
不过看黎柏晖现在的态度,这杯茶水里面应该没有什么药物,但姜葡萄也不愿意喝黎柏晖沏的茶水就是了。
两个人在外面的会客室坐了一会儿,黎柏晖时不时指着墙上的感谢状或者是某个论文、成就之类的跟姜葡萄讲解一番,语气很平淡,似乎半点炫耀之意都没有,只是跟对心理学感兴趣的小辈稍微科普一下一般。
姜葡萄也认真听着,时不时问一些白痴问题,满足黎柏晖的虚荣心。
明明是黎柏晖在试探姜葡萄,不知何时变成了姜葡萄牵着黎柏晖走。
终于,黎柏晖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曾经有一个徒弟……”
来了!
姜葡萄稍微端正了一下姿势,看向黎柏晖,露出充满兴趣的神情。
之前黎柏晖那么急切地想要带他来这里,姜葡萄相信黎柏晖肯定不是为了跟他说闲话的。
“他是一个反社会人格患者,也是一个不听话的徒弟。”
姜葡萄立刻捂住嘴巴:
“真的?”
黎柏晖沉重点头:
“没错,我想小同学你应该了解一些,反社会人格非常可怕……他们的存在害人害己,不仅伤害自身,就连身边的人也会被他们伤害牵连……他们的犯罪根本没有理由,一切都是随性使然、动机模糊……”
姜葡萄身体微微前倾,满脸认真,仔细倾听着黎柏晖的讲解,就像一个不断汲取知识的认真学生。
黎柏晖神情越来越沉重,隐约带着一点压抑不住的疯狂:
“所以……所以……如果你遇见了反社会人格,或者遇见了我那个徒弟……”
黎柏晖突然开始粗重喘息,眼中的疯狂几乎压抑不住,五官也有些扭曲。
姜葡萄手轻轻一动,将放在沙发上的手机推到了地上。
手机掉在砖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姜葡萄弯下腰去捡手机,黎柏晖瞬间回神,神情立刻开始调整,他眼神狰狞地看着蹲下身捡手机的姜葡萄,庆幸他没有将这幅神情过分表露出来,姜葡萄也没有看见。
等姜葡萄捡起手机,重新坐起来时,黎柏晖的神情已经恢复正常,语气也只余沉稳。
他自以为是自己控制得当,伪装得好,却不知是姜葡萄给了他机会。
这场游戏刚刚开始,谁都不想中途按下暂停仓促结束。
“小同学,如果你真的遇见了反社会人格……一定要将他们扼杀在摇篮中。”
姜葡萄睫毛颤了颤,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他双手放在身前,细白的指尖绞在一起,仿佛他内心也跟他绞在一起的手指一般,十分混乱。
“叔叔,你说的是怎么样的扼杀呢?”
“哪怕……他们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也要扼杀吗?”
黎柏晖笑容渐深,靠近姜葡萄,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
“小同学,你不用为他们感到同情,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险都要扼杀在摇篮里,就像……”
就像后面的话黎柏晖说得声音非常小,姜葡萄满脸迷茫,像是没有听清黎柏晖的话一般,也没有问。
这场谈话以姜葡萄的茫然结束,黎柏晖将姜葡萄送到门口,他还打算把姜葡萄送回小区,姜葡萄拒绝了。
姜葡萄背着自己的书包,双手依旧揪着书包袋子,跟黎柏晖挥挥手,转身慢吞吞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诊所也很快关了灯光,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姜葡萄脊背微微佝偻,等转了个弯后,佝偻的脊背缓缓挺直,这一片小路的路灯很少,路灯与路灯之间的距离有些远,导致中间的距离十分漆黑。
姜葡萄走在漆黑的路段中,浑身微微僵硬。
他怕黑,但是……
周围没有能够任由他躲藏、诉苦、撒娇的人,所以姜葡萄情绪不显,只是身体稍微有些僵硬。
他身后渐渐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这边小路的零星几个店铺早就关门了,姜葡萄坐车来时观察得很清楚,这个时间唯一开门的只有黎柏晖的心理诊所。
这附近也不是什么居民楼,此时他身后的脚步声,很大可能来自于……黎柏晖。
他为什么又跟了上来?
姜葡萄一手揣进裤子口袋里,紧紧捏住了注射器,他挺直的脊背又慢慢佝偻起来,从身后看去,他的背影十分可怜,像是已经害怕到了极点。
黎柏晖拎着一个硕大的黑色塑料袋,看着前方姜葡萄害怕到佝偻的背影,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转了个弯走进小路,并没有再跟上去。
他自认为是完美的伪装者,而伪装者最不能有的就是胆怯。
他的徒弟看上的人,不仅愚蠢、天真,随意信任陌生人,甚至连区区黑暗都怕。
等黎柏晖从小路里出来,他手里的黑色塑料袋已经不见了,他慢悠悠地往心里诊所的方向走去。
等黎柏晖的身影消失,一旁的灌木丛动了动,姜葡萄从里面钻出来,将身上的树叶拍掉,然后走到了小路前。
那小路里一盏路灯都没有,黑乎乎的还散发着臭味。
他几乎想转身快步离开……可姜葡萄还是拿出手机,打开后面的闪光灯,照着前方的灯光,往里面走去。
小路不长,是个死胡同,最里面是一个垃圾桶,非常脏乱,这里应该是附近店铺日常扔垃圾的场所。
姜葡萄忍耐着恶臭的气味,在那些垃圾里面巡视,终于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新扔下的塑料袋子。
他走过去,伸手扒开了塑料袋,看清里面的东西时,眸光一闪,浑身更加僵硬。
在那个塑料袋里,装了几只猫狗幼崽的尸体,每一只都死状凄惨,被剪断爪子的、砸开脑袋的、挖出眼睛的、开膛破肚的……
最上面的一只小狗,肚子破了大洞,爪子没了两个,肠子露出来许多,可他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还睁着,腹部有微弱的起伏,显然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可这最后一口气也马上要消失了,他黑溜溜的眼睛不断流淌着泪水,喉咙呼哧,显然十分痛苦。
姜葡萄蹲在地上,看着小狗痛苦的模样,睫毛轻轻颤了一下,随后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支注射器,扎进了小狗的脖颈上缓缓推动,将麻醉剂推了进去。
扔开注射器,姜葡萄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狗的头,指尖沾了一片血迹。
这血还温热着。
他捂住了小狗的眼睛,轻声说:
“乖,不疼了。”
他能感受到,掌下的小生命渐渐停止了呼吸,身体僵硬,连温度都慢慢消失了,成了一滩没有生命的烂肉。
他想到了黎柏晖那句声音渺小的话,他其实听清楚了。
黎柏晖说:
“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险都要扼杀在摇篮里,就像动物那般,长着利爪和尖牙,就要在它们无法反抗时将它们扼杀。”
这就是黎柏晖所说的扼杀吗?
姜葡萄关上了手机的灯光,在一片黑暗中走了出去,脊背重新挺直,周身的僵硬也逐渐消失了。
他第一次清楚的意识到,无辜生命的逝去并不会让他感到开心,他的心口钝涩,像是觉得十分难过。
难过到……黑暗都不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