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西西娜的审判开始了。
“请问台下的本案被告,全名是否叫西西娜·玛丽·维斯曼?”
“是的,裁判官大人阁下。”
“原告对你的指控,已在法庭的传票上写明,是否需要我再重复一遍?”
“需要,裁判官大人阁下。”
“你被两百七十二名教士指控,未有正确使用赎罪券,而是将其用在不当之处。具状人认为,你恶劣的行径已激怒万能的神,使他不愿再俯就世人,引导世人,帮助世人,护理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以致昼夜颠倒,夏日飞雪。你对这样的指控是否存在异议?”裁判官停顿了一下,又说,“你可以提出异议。”
西西娜冷静地表示异议。
裁判官示意她说话。
“裁判官大人阁下,”她不卑不亢地说道,眼前发生的一切,早在一个星期前,就被艾丝黛拉猜到并制定了详尽的计划,“这样的指控纯属诬赖,我并没有把赎罪券用在不当之处。神不愿再俯就世人,绝不是我的缘故。”
教士那边的人立刻提出异议。
裁判官允许他们说话。
一个面黄肌瘦、满面擦伤的教士站了起来,表情严肃地说道:“裁判官阁下,她在胡说。赎罪券是对行善的人一种褒奖,比如,你过去不小心欺负了弱小,但因为告解与忏悔足够诚恳,也愿意捐钱帮助那些孤苦无依的穷人,我们便给予他赦免,给他一些以前圣人积攒下来的功绩,去抵消他不小心犯下的罪过。
“西西娜女士却完全误解了赎罪券的用途,将其当成作恶的底气,仗着赎罪券可以抵消犯下的罪过,在报纸上恶意诋毁神殿和赎罪券的声誉。这种行为已经激怒了万能的神。如果不将这样胆大妄为的女子判处火刑,恐怕难以平息神怒!”
裁判官望向西西娜。
西西娜回想起艾丝黛拉教给她的话,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我说激怒神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这些贩卖赎罪券的教士,你们愿意走上火刑架,平息神的烈怒吗?”
教士们听见她的话,全都气得涨红了脸:
“大胆!”
“这个女人为什么敢这样在法庭上说话?”
“裁判官阁下,这个女人过于放肆了!即使是前女王也不敢这样污蔑神殿和教士。阁下,请给予她重罚!”
裁判官皱着眉头,也觉得西西娜过于无礼,刚要落锤给予她责罚,就在这时,陪审席那边忽然响起一个妩媚而低沉的声音:“西西娜,你为什么说这些教士激怒了万能的神?”
是艾丝黛拉的声音。
她眨巴着眼睛,状似天真地说道:“在我看来,这些教士都非常虔诚。他们不到五点钟就起床走街串巷,把先人积累的功绩,卖给那些捐钱的善人。因为赎罪券带来的捐献,神殿才有钱去清理沼泽、造桥筑路和修建医院。假如这样的教士都会激怒神的话,那我们岂不是都会激怒神?”
话音落下,不少教士朝她投去感激的眼神。
艾丝黛拉面带甜美的微笑,对他们一一点头致意。
西西娜却松了一口气。
要不是艾丝黛拉出声帮她解围,她恐怕逃不过一顿责罚。
裁判官有权利责罚任何不尊重法庭的人,而究竟怎样才算“不尊重法庭”,却没有明文规定,全由裁判官自己决定。
在教区神殿时,艾丝黛拉之所以没有在公开审判中被责罚,是因为神女也算神职人员,不能像其他地位低下的女子一样随意处罚。
西西娜定了定神,说道:“请问神女大人,您怎么确定他们兜售赎罪券的行为,一定被神悦纳呢?”
艾丝黛拉皱起眉,做出语塞的模样,却在心中饶有兴味地问道:“问你呢,你喜欢他们兜售赎罪券的行为吗?”
她只是随便问问,并没有真的要他回答。
他却语气平淡地答道:“我喜欢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艾丝黛拉的注意力全在西西娜身上,随口嘲讽道:“你恐怕误会了我们之间的默契,我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
于是,他让她看见了他喜欢什么。
一朵脆弱的花儿,一阵带着咸味的潮气,一条百缠千绕的毒蛇,一对长着柔滑绒毛的欲望之翅。
艾丝黛拉看完后,面色显得有些沉郁。
她沉郁的面色更好地诠释了被西西娜反驳到语塞的模样。
西西娜一边感叹艾丝黛拉的演技,一边缓缓说道:“众所周知,神意不可揣测。神是唯一能给我们颁布法规的那位。‘凡我所吩咐的,你们都要谨守遵行,不可加添,也不可删减’。神没有明确说的,我们都不必遵行。那么,敢问诸位教士,你们是从何得知,神允许你们兜售赎罪券的呢?”
神当然没有明确允许他们兜售赎罪券。
允许他们兜售赎罪券的,是高层的教士。但这句话,怎么可能当着裁判官的面说出来?
教士们只能保持沉默。
西西娜环顾四周,继续说道:“你们谎称先贤的功绩,可以像存在银行里的钱一样取出来,发给那些被赦罪的人。实际上,你们都发给了哪些人?你们把先贤的功绩卖给酒徒、赌徒、小偷、妓/女,以及任何兜里有钱的人。一些穷人为了死后不下炼狱,只能卖房卖地,出卖自己的苦力,去买你们手上的赎罪券。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出卖自己的劳力,仍是无法买下比有钱人更多的赎罪券——你们确定天堂还有穷人的位置吗?”
一个教士沉声说道:“你没有听见神女说的话吗?正是因为赎罪券带来的捐献,神殿才有钱筑桥修路和吸干沼泽。有钱人捐的钱更多,贡献的功绩也更多,为什么不能比穷人更早地升入天堂?”
其他教士也纷纷点头。
观众席上,一些王公贵族不禁面露得意之色。
然而,西西娜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再次让全场陷入坟墓般的寂静。
“那么,诸位是赞同,”她说,“‘金钱可以买到通往天堂的门票’这句话,是吗?”
这下,没有教士敢轻易答话了。
金钱一直与欲望挂钩。不然为什么有的教士宁愿吃树根和喝山泉水,连黄油都避之若浼,抛弃一切让肉/体感到舒适的快乐。
假如说有钱就能登入天堂,那他们何必这样对待自己?
西西娜冷冷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到处兜售赎罪券,让人相信有钱就能买到通往天堂的门票,那些穷人怎么可能倾家荡产地购买赎罪券?现在,一杯啤酒,一场网球赛的赌金,甚至是街头女郎的一枚亲吻,都能买到你们所授予的赎罪券⑵。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的存在,神/的名不会被金钱玷污,他也不会伸出烈怒的手掌,挡住我们赖以生存的阳光。”
一些教士开始频频擦拭冷汗。
“富有之人力所能及地捐献财产,本是善意之举,”西西娜的声音愈发冰冷,“但因为你们的宣扬,让一些不义之人也觉得只要捐够了钱,哪怕生前犯下的是滔天大罪,死后也能登入天堂。”
说到这里,西西娜看向裁判官:“请问裁判官阁下,这位教士是否说过,‘有钱人捐的钱更多,贡献的功绩也更多,为什么不能比穷人更早地升入天堂’这句话?”
那位教士故作镇定地说:“我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有钱人捐的钱更多,贡献的功绩的确比穷人更多,为什么不能比穷人更早地升入天堂?”
裁判官看了他一眼,点头答道:“无需我确认,他自己已经承认了。”
“敢问这位教士,假如你口中的有钱人是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强盗,一个偷奸耍滑的商人,一个毫无敬畏之心的恶人,他用肮脏的金钱买下了足够的赎罪券,那岂不是更加证明了‘只要有钱就能上天堂’这句话。”
西西娜停顿了一下,望向观众席的王公贵族们:“一些善良的有钱人,请不要觉得我的话是在冒犯你们。你们行善积德换来的功绩,其他人只要多花点儿钱,就能得到和你们相同的待遇,你们觉得公平吗?”
当然不公平。
但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赞同西西娜的话。
他们不想为了一个歌剧女明星,而得罪同一阶级的人。
观众席鸦雀无声,西西娜却一点也不紧张,艾丝黛拉早就告诉了她应对的办法。
她说:“你们早已安习于这些教士的堕落行径。他们无耻地把先贤的功绩制成赎罪券,卖给一些鸡鸣狗盗之徒,你们真的觉得神会对此坐视不理吗?他们利用神的威严与怜悯赚取不义之财,你们真的觉得,神不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降下严厉的惩罚吗?”
教士们被她说得冷汗直流,正在一边擦汗,一边低声商量对策。
西西娜却不给他们任何反击的机会,直接望向陪审席的艾丝黛拉:“神女大人,可以答应我一个不情之请吗?等会儿我无论说什么,都请赦免我的罪过。”
艾丝黛拉却皱起了眉毛:“这我怎么可能答应你。万一你等会儿要说一些渎神的话怎么办?我不可能对藐视神的人坐视不管。”
这句话说完,最先有反应的却不是西西娜,而是她脖子上的那条蛇。
他吐着蛇信子,有些躁动地在她的脖颈上绕来绕去,密集而光滑的蛇鳞发出簌簌的摩擦声。
即使她话里的维护之意是装出来的,也让他感到了难以抵御的兴奋。
“请您放心,”西西娜说,“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正是为了维护神的声誉。”
他越缠越紧。
简直像一条黏腻的触须,吸附在她苍白柔软的脖颈上。
艾丝黛拉有些窒息,一边扯蛇尾,一边说:“那你说吧,如果你确实是为了维护神的声誉,那我可以请求神……赦你无罪。”
“请求”这个词,似乎令他更加兴奋,她甚至能听见蛇尾剧烈震颤的声响。
直到艾丝黛拉绷着脸蛋儿,阴沉沉地骂了一句,他才停止缠绕,安静地盘在她的脖子上。
“多谢神女大人,”西西娜行了一礼,“我知道很多人都认为,女人是无法得到神启的,可我确实得到了神的启示……”
西西娜其实非常忐忑不安。
她没有艾丝黛拉那么大的胆子,可以在法庭上冷静沉着地为自己辩护。
她见过太多因为自称受到神启而被判处火刑的女人了。
要是艾丝黛拉没办法赦免她的罪过,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完全可以把自己送上火刑架。
“神在梦中晓谕我,”她做了个深呼吸,竭力平稳地说道,“不出三天,赎罪券的弊端就会彻底显现出来。到时候,大家就会知道,究竟是谁冒犯了神,激怒了神。”
话音落下,一片哗然。
教士那边的人面面相觑,就像抓住一线希望般,纷纷举手喊道:“裁判官阁下,这个女人在撒谎!从古至今,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得到过神的启示,就连至高神女也只是得到神的庇护,而没有得到神的启示!她在撒谎,请给予她重罚!”
“如果不重重地惩治这个满口谎言的女人,以后肯定会出现一堆这种自称得到神启的女人……神是不可能随意启示造物的!所有人都知道,阿摩司殿下的体内有一丝神性,但他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得到过神的启示?裁判官阁下,这个女人在危言耸听,请给予她重罚!”
“……请给予她重罚!”
西西娜抿着嘴唇,手指微微颤抖。
她猜到了局面会演变成这样,却没有猜到自己会这样害怕。
是的,她害怕了。
除了害怕,她还感到强烈的悲哀。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地位是这样卑贱,卑贱到提到神,都是对神极大的不敬。
当一个男人提到神,人们需要绞尽脑汁地证明他的观点的确冒犯了神,才能给予他处罚,或者把他关进疯人院;然而当一个女人提到神,说自己曾得到神启,人们却连反驳都不需要,只需要说从来没有女人得到过神启,就能在耻笑声和谩骂声中治她死罪。
说实话,西西娜完全不知道艾丝黛拉怎样才能改变这个局面。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并没有得到神启。
与此同时,艾丝黛拉站了起来。
她提着裙摆,姿态优雅地走出了陪审席。
人们的争执声渐渐小了下去。
只见她闭上眼睛,摊开一只手掌,手上顿时浮现出一团纯粹耀眼的白光。
一个视力极佳的教士惊呼道:“那是神力……天啊!她居然能借用神力,她一个女人居然能借用神力!过半数的高级教士都没办法借用神力,她居然可以……”
直到被身边的人推了一把,那个教士才自知失言,“砰”的一声跪倒在地。
许久,艾丝黛拉才睁开眼睛,没有说西西娜的话是对是错,而是抬头看向裁判官:“阁下,我请求休庭。”
裁判官忍不住问道:“难道这个女子真的得到了神启?”
艾丝黛拉偏了偏脑袋,不置可否:“按她说的做吧。反正三天后,肯定会有一个答案浮出水面。”
她都这样说了,裁判官只能落锤休庭。
西西娜瘫倒在了被告席的椅子上。
有那么一刹那,她真的觉得自己死定了。
谁能想到,艾丝黛拉居然用神力帮她逃过了一劫。
借用神力的条件苛刻至极,就连一些虔诚的医官,都不敢保证自己能随时借用神力。
艾丝黛拉却做到了。
西西娜忽然有些看不懂自己的主人。
刚开始,她以为艾丝黛拉只是个聪明得过分的小姑娘,有着洋娃娃般甜美优雅的面孔和蛇一般狠毒无情的心肠,想要逃出教区神殿的牢笼,爬到更高的位置——至高神殿,仅此而已。
可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她发现这小姑娘的心胸和学识,已远远超过一些名校毕业的男子。要知道世界上最出名的两所大学——首都大学和罗曼大学,可是明文规定拒收女学生。那么,她是从哪里学到的那些知识的呢?
而且,西西娜非常清楚自己的主人是没有信仰的——这段时间,她一直按照艾丝黛拉的命令,暗中散布神堕落的谣言。
一个敢诋毁神明的人,怎么可能有信仰?
然而,她却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成功借到了神力。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西西娜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人比她更加震惊。
那就是助手。
助手再清楚不过,西西娜是艾丝黛拉的人。
那么,一切都清晰明了了:艾丝黛拉先是借用西西娜的手,散布神堕落的谣言;在谣言的催促下,赎罪券的销量激增;然后,她又借用西西娜的口舌,彻底否定赎罪券的存在,准备一下子给所有兜售赎罪券的教士定罪。
很明显,她的最终目的是彻底毁掉神殿的声誉。
但是,她却在这种情况下借到了神力。
难道神不知道她借用神力的目的是什么吗?
助手低下头,控制不住地吞了一口唾液。
他觉得,神对艾丝黛拉的偏爱,已经到了失控的地步,几乎令人感到恐惧。
走出火刑法庭,艾丝黛拉重新坐进了雪橇。
扯上遮光帘的一瞬间,她就把脖颈上的颈圈扯了下来,随手扔到一边,蹙着眉毛摩挲皮肤上的牙印。
紧接着,下一秒钟,她就被一双手抱了起来。
神把她抱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他没有做出更加亲密的动作,只是抱着她。
“你明知道,只要你开口求我,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平静而令人感到恐怖的自信,她的身体不禁颤抖了一下,但也仅限于身体,“你却一直没有向我要求更多。有捷径却不走,不像你的性格。”
艾丝黛拉歪了歪脑袋,说道:“你觉得,我应该恳求你,改变那些人的想法,让他们对我心悦诚服,然后在你的允许下,重新登上王位?”她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样的话,太没有意思了。你放心,我还是那个喜欢走捷径的我,不会不利用你。有必要时,我会借用你的力量。”她说的就像是“有必要时,我会临幸你”一样。
“而且,你以为我只是想毁掉神殿的声誉吗?”她伸出一根手指,缠绕着自己的鬈发,娇媚而又冷酷地说道,“我是想让他们知道一个事实——男人和女人并无区别。但这个事实,仅仅是说给他们听,是没有用的。唯有火把逼近他们的脚趾,刽子手的铡刀逼近他们的脖颈,血的喷柱猛地在广场升起,才能让他们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