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手在门外徘徊了很久。
除非必要,他不想打扰现在的阿摩司殿下,却又不得不来打扰。
暴雨下得太久了。
至高神殿本身就是一片立于淡蓝色湖水之上的建筑群,暴雨连续下了一个星期,外殿花草树木的根部已经全被雨水泡烂了。
原本永不日落的主祭坛,也持续了将近一个星期的黑夜。民间已经开始流传“神堕落”的谣言。阿摩司殿下再不出来主持局面,稳定人心,帝国可能将会出现前所未有的动荡。
最要命的是,最近不知为什么,民间突然多了不少抨击赎罪券的人。
助手一直知道赎罪券的事情。
赎罪券是神殿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一开始各个神殿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大肆兜售赎罪券,只是用来褒奖立功的教士。一张赎罪券,可以让一个信徒死后早点儿升入天堂——至于多早,取决于信徒手上赎罪券的数量。
除了花钱买赎罪券,捐赠土地也可以换取赎罪券,捐得越多,换得越多。
有些贫穷的乡镇,完全是靠教士兜售赎罪券发达起来的——富人们都希望自己死后,能够升入天堂,于是拼命地捐钱捐桥捐医院,硬生生把一个小村子,捐成了一座繁华的乡镇。
因此,助手并不反对教区神殿兜售赎罪券的行为。
他认为,赎罪券可以让那些赚得盆满钵满却又一毛不拔的商人,笑呵呵地掏出钱来资助帝国的建设;而赎罪券又能给他们带去死后不必下地狱的慰藉,再没有比这更加有效的引人向善的方法了。
的确,“金钱”和“天堂”挂钩,乍一看是非常之滑稽,可那些购买赎罪券的富人,却是真的给穷困潦倒的普通人建起了一座天堂。不管他们的捐赠是否出自善意,这样的行为都该升入天堂。
然而,自从至高神殿开始下暴雨后,民间突然掀起了一股抨击赎罪券的风潮。
不少平民开始在兜售赎罪券的地方捣乱。这就算了,可以对外宣称这是地痞流氓在寻衅滋事。一些身份高贵、研究神学的教授,居然也开始发表抨击赎罪券的文章,称这是亵渎神明的行为。
王都游乐场的儿童们,也开始传唱一首诡异的童谣:
“她是罗曼国的一位姑娘,
拥有一头金子般的长发,
一个坏人告诉她:
金币换金发,
金币换天堂。
姑娘没了金发,
也没能去天堂。”
再加上,至高神殿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雨,几位至高神使在主祭坛虔诚地祷告了好几天,都没有任何作用,各种古怪的谣言在民间流传起来。
有人说,神因为神殿兜售赎罪券的事情怒不可遏,决定惩罚至高神殿的神职人员们,要用连绵不绝的暴雨洗净他们充满铜臭味的心灵;也有人说,颂光经里根本没有记载过这样的神怒,神很有可能不是在发怒,而是堕落了。
裁判所将散布谣言的人抓了起来,却完全无法阻止谣言继续在民间流传。
助手以为散布谣言的人是骷髅会的教众,然而仔细调查下去,却发现他们都是王都的百姓,家境殷实,除了去王都的歌剧院看戏外,平时也没有别的爱好。骷髅会的教众都是仇视贵族的贫民,根本不会去歌剧院这么奢侈的地方。
助手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来求助阿摩司殿下。
其实,民间开始流传“神堕落”的谣言时,他就该把这事禀报给阿摩司殿下,可他真的太惧怕阿摩司殿下了,仅仅是靠近他所在的屋子,就感到头晕目眩,呼吸困难,双膝阵阵发软。
他完全无法想象,艾丝黛拉是怎么和阿摩司殿下共处一室的。
她不觉得,阿摩司殿下的气势特别恐怖吗?
助手记得,有一回他忘记拿走批改完的文书,折返回去,居然看见阿摩司殿下倚靠在艾丝黛拉的床上看书。
助手吓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
阿摩司殿下看见了他的身影,却毫不在意,一边翻书,一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不用管他。过来睡觉,黛拉。”
尽管距离那天已经过去了好些时日,但助手每次回想起那个场景,都会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昨天,他撑着雨伞路过外殿,还因为回想起这件事而险些一脚踏空,从几层楼高的楼梯上摔下去。
助手不明白,阿摩司殿下不是拥有了更多的神性吗?为什么欲望反而比之前更加浓重了呢?
他更不明白,艾丝黛拉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和阿摩司殿下躺在一块儿的?先不提阿摩司殿下特殊的身份,光是那森冷可怖的气势,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他仅仅是站在门外,都能感到两条腿在不自觉打颤,那时,她却面色平静地躺进了被窝里,还啪的一声打掉了阿摩司殿下手上的书,呵斥了一句:“关灯。”
助手在门外想那么多,不过是在拖延觐见阿摩司的时间罢了。
可惜,他再怎么拖延,今天也必须见阿摩司。
助手咬紧牙关,敲了敲房门。
“进来。”阿摩司殿下冷淡的声音。
推开门的一刹那,助手就后悔了,因为屋内的画面几乎可以称为……鲜艳欲滴。
很难想象,整个至高神殿都气氛阴沉时,这里的氛围却堪称旖旎而湿黏,不像是走进了至高神女的房间,反倒是像走进了毒蛇鲜红温暖的口腔。
助手第一次发现,艾丝黛拉的相貌并不像她的表情那样纯洁无辜。她有一张明媚艳丽的脸庞,只是那光彩夺目的艳光,经常被她故意露出来的甜美笑容压制下去。
现在,她像个生闷气的洋娃娃似的坐在阿摩司的腿上,眉毛因阴郁的恼火而轻轻抽动着,两颊不知为什么绯红得惊人——那是一种病态的、罪恶的、粗俗的红晕,一下子使整张脸光艳照人。她的双唇也红得不正常,泛着湿乎乎的水光,仿佛两片被雨水喂饱的红玫瑰花瓣。
……他进来之前,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阿摩司抬起头,扫了他一眼。
助手立刻低下头,不敢再打量艾丝黛拉。
尽管他反应得很快,几乎是阿摩司平静的目光扫过来的一瞬间,就低下了头,但汗毛还是因恐怖的威压而根根倒竖。
阿摩司殿下眼中的压迫感……真的太可怕了。
幸好他低头的速度够快,不然以阿摩司殿下现在可怕的独占欲……他因为多看两眼艾丝黛拉,而直接丢掉一双眼睛,也不是不可能。
“什么事?”问话的却不是阿摩司殿下,而是艾丝黛拉。
这也是助手非常震惊的一件事。阿摩司殿下有了更多神性以后,却不再掌管神殿的事务,甚至默许了艾丝黛拉插手神殿事务的行为。
这事要是传出去,只怕民间会更加震动,一些异教徒绝对会趁此机会,大肆宣扬“神堕落”的谣言。
助手斟酌着言辞,把“赎罪券被抨击”、“民间谣言四起”和“至高神殿暴雨不断,人心惶惶”的事情,告诉了艾丝黛拉。
说完,他虽然表面上在等艾丝黛拉的回复,身体却从始至终都朝向阿摩司。
即使艾丝黛拉手握处理神殿事务的权力,他也依然以阿摩司为至高神殿的中心,认为他是至高神殿独一无二的领袖。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艾丝黛拉说。
助手愕然抬头:“这就是您的答复?”
“对。”
助手愣了一会儿,慢慢涨红了脸颊:“您——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既然殿下把掌管神殿事务的权力交给了您,您就该肩负起维护神殿名誉的责任。现在神殿在民众中的声誉岌岌可危,您应该尽快调查出究竟是谁在散布谣言,想办法恢复神殿的声誉,重新售卖赎罪券,而不是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艾丝黛拉的脸颊仍然荡漾着娇媚动人的红光,语气却不咸不淡:“你很负责,思路也很清晰,那你查出来究竟是谁在散布谣言了吗?想好恢复神殿声誉的办法了吗?”
当然,没有。
不然他也不会跑来求助阿摩司殿下。
其实,要是阿摩司殿下那么回答他,他决不会有任何异议,可说这句话的偏偏是艾丝黛拉——一个坐在男人腿上、美艳得叫人只能想到罪恶的少女。他很难不怀疑她是在敷衍他,其实她压根儿不想管这事。
助手梗着脖子说道:“我没有查出来,也没有想出恢复神殿名誉的办法,所以,我才来求助阿摩司殿下。我不像有的人,明明没能力掌管至高神殿,还利用色相换取了不属于自己的权力……”
他这句话显然是在羞辱艾丝黛拉,后者却似笑非笑,从容不迫地问道:“你是在说,阿摩司殿下色令智昏,为了女人连信仰都不要了吗?”
助手身体一震,这才发现自己说了怎样的胡话。
他连忙跪倒在地,颤声道:“万分抱歉,殿下,我不该如此失礼地指责您……和艾丝黛拉小姐。您让艾丝黛拉小姐当至高神殿的掌权人,一定有您的深意,我不该质疑您的意图……”
他一边说,一边频频擦拭额头的冷汗:“真的万分抱歉,殿下,我不该这样冒失地说话,也不该对艾丝黛拉小姐抱有偏见。这些天,我也见识了艾丝黛拉小姐批改公文的速度……她、她的确非常有领导的才能,其他几位至高神使两三天才能批完的文书,她一天就能批阅完毕……我错了,我不该质疑您的眼光……”
到最后,助手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刚才的行为无异于亵渎神明。
他怎么能在阿摩司殿下的面前,说出这样失礼的话语……阿摩司殿下已经与神无异,难道神会让一个对神殿名誉置之不顾的人,掌管至高神殿的事务吗?
他真的太冲动了。
下次开口,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阿摩司突然用两根手指扣住艾丝黛拉的下巴,开口问道:“谣言是你命人散布的?”
助手瞳孔剧震,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艾丝黛拉。
更令他不敢置信的是,艾丝黛拉居然反扣住阿摩司的手腕,重重地咬了一下他的手指——力道非常之重,助手隔着不小的距离,都能看见阿摩司手指上的牙印——然后,露出甜美迷人的微笑:“我散布的谣言太多了。你指的哪句?”
阿摩司顿了顿:“我堕落那一句。”
艾丝黛拉丢开他的手,亲昵地搂住他的脖子,凑到他的耳边,轻柔地反问道:“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助手浑身僵硬。
这段对话,蕴藏了太多他能听懂却又不想听懂的信息。
什么叫“我堕落那一句”?民间并没有关于至高神使之首堕落的谣言,有关于“堕落”的谣言,说的都是神。
难道……阿摩司殿下并不是拥有了更多的神性,而是神直接降临在了他的身体里?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艾丝黛拉为什么还能坐在他的腿上?
不对。
神明知民间的谣言,都是艾丝黛拉散布出去的,他却仍然让艾丝黛拉掌管至高神殿的事务,难道他……他真的像艾丝黛拉说的那样色令智昏,不在乎神殿的名誉,也不在乎自己的信徒了吗?
助手越是深想,越是恐惧,不知不觉间,冷汗已经浸湿了教士的法衣。微风一吹,差点使他跌坐在地。
他想不明白神的意图,也不敢再深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