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丝黛拉以为神只是短暂的降临,没想到那天以后,他就在她的房间里住了下来。
她对他忌惮极了,一点儿也不信任,见他总是杵在跟前,还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不免有些膈应,想把他一脚踹下去。
最令她恼火的是身体的反应。当她看见,他倚靠在她的床上,慢条斯理地翻看手上的书时,她的头脑明明反感得要命,心脏却在肋骨间疯狂乱跳,使她的面颊生出一丝不自然的喜悦的红晕。
现在,她几乎每天晚上极不情愿地钻进被窝里,皱着眉头入睡——她不可能因为这个人而去睡外面的沙发。
至高神殿的天空还在下暴雨,阴沉沉的雷暴云砧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整个神殿,无论是外殿还是内殿,都跪满了乌压压的人。
有的人不远千里赶到至高神殿,就为了跪在外殿,手握念珠,朗诵祈祷书,祈求神明息怒。
艾丝黛拉每次手执雨伞,路过外殿,看见那些不同肤色、不同阶级的人整齐地跪成一片,就为了让她房间里那个人息怒,都有些嫉妒。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这样的影响力。
也许,永远都不会有。
她不是他们的造物主,没有创造万物的能力,也没有令江河倒流、群山发抖的神力,人们永远不会像忌惮神一样忌惮她。
这个发现,让她怏怏不乐了好些天。
但她并没有就此忘掉野心,反而愈发积极地插手至高神殿的事务。
阿摩司被神吸收了,在神的体内,而神并无要揽下阿摩司事务的打算,艾丝黛拉就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了。
她知道阿摩司和洛伊尔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每当她目不转睛地批阅公文时,神都会在旁边注视着她。
她能感到他的视线里三种不同的意志,在抢夺注视她的权力。
当阿摩司占据上风时,他会走过来,轻轻地按揉她的肩颈。
他的动作无微不至,就像是在侍弄一朵珍稀的兰花。发觉她口渴或饥饿时,他会立刻命人送上食物,在旁边举止优雅地服侍她吃完——尽管负责送餐的教士的表情,就已经让她有几分饱了。
阿摩司很珍惜和她独处的时间。
他没有直接告诉她,他就是阿摩司。她能感到,他们三个意志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要是他说出口,另外两个意志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压制下去。
他只是沉默地、仔细地、温柔地照顾她,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与她相处的最后时光。他在争分夺秒地感受她的存在。
老实说,她并不讨厌阿摩司。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都是那位神的玩物。
他虽然是神的一部分,却仍然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完整而自由的生命体。他却从出生起,就无法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上万双期许的眼睛把他推到了至高神使的位置,他几乎是被迫成为一个清心寡欲的教士。
他有野心,有抱负,有残忍的征服欲,有身为男性的本能,但因为至高神使之首的身份,这些特质通通只能压抑下去,不能表露出分毫。
尽管他的地位高于帝国的法律,站在了金字塔的最顶端,却连一天自己都没有做过。
难怪他是如此了解她,对她性格中的弱点如数家珍,思考如何取悦她,如何得到她,可能是他的头脑唯一能随心所欲想象的事情,也是他唯一能自由去做的事情。
难怪她毫不留情地捅了他一刀后,他总是温和、理智、冷静的教士面孔就变了,变得阴冷、古怪、刻薄,说话也不再遵循礼教观念,嘲讽意味十足。
难怪他几近歇斯底里地爱着她,不惜背叛从小信奉到大的信仰,甚至分裂出了洛伊尔——假如他不爱她,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消失了——包括与他最亲密的、形影不离的助手。
她既是他唯一能自由去做的事情,也是唯一能证明他存在过的人。
那天,她竭尽全力都没能同情阿摩司。
可是今天,她却像短暂地拥有了同情的能力般,感同身受地明白了他心中的苦楚。
他身为神的一部分,都没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足以被铭记的痕迹——神侵占了他的身体,他就消失了,从此只能作为神的意志之一而存在。
这一幕给她敲响了警钟。
不管怎样,都不能依靠神的偏爱而活。
神的确很强大。
但依靠他的偏爱,总有一天,她会像阿摩司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连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他已经不存在了。
她以前只想赢下人生这盘棋,并不在乎棋子的想法。
但现在,她想活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那些人对她而言,也不再是木偶般的棋子。
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以前做事从来没有考虑过意义,眼中只有输赢。她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也没有想过去关心别人。
可现在游戏失去了规则,输赢也不复存在,她被迫思考,怎样才算真正的活着。
或许她应该感谢神。因为他,她第一次感到体内的生命力,在朝气蓬勃地生长,前所未有地熊熊燃烧着。
她从未如此渴望过活着。
“陛下,”阿摩司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站在她的身后,俯身下来,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手背上的静脉纹,“你不要紧张,我没有消失。我就在你的身边,永远都会在你的身边。”
她这才发现,纸张已经被笔尖的墨迹浸透了,鲜艳的红墨水晕染开来。她发呆太久了。
“他没办法让我消失,也没办法让你挚爱的洛伊尔消失。”他低声说道,说到“洛伊尔”时,语气中透出一丝熟悉的嫉妒,“原本我们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让洛伊尔消失,但因为你,洛伊尔吞噬了太多的力量,拥有了神一般强韧的灵魂。”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侧头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继续说道:“现在,我们谁也无法杀死谁。你不要把我们当成神。我们是一体三魂的怪物。驯服怪物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吗?你驯服了洛伊尔,没道理不能再驯服一个怪物。这么想,你还紧张吗?”
很明显,阿摩司听见了她的心声。他在安慰她,冒着被另外两个意志压制的风险。
奇怪的是,另外两个意志都罕见地沉默着,让他以温柔的口吻说完了这番安慰的话语。
她在紧张吗?
“紧张”,很明显是个被美化的说法。
她在恐惧。
她不会像小丑一样,强撑着装作无事发生。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害怕极了,害怕在失去规则的游戏中被抹杀。但她也知道,心中的情绪不全是害怕,还有对神权的渴望,被恐惧煽动起的一丝火花般的欢愉与兴奋。
——假如她需要一个强大的对手,那她再也找不到比神更为强大的对手了。
不过,阿摩司的话确实让她稍稍镇定了一些,不再那么心神不定。
她转过头,直勾勾地望着阿摩司的眼睛。
“怎么了,陛下……”
他还未说完,双唇就被她的嘴唇贴住了。她随手丢掉了羽毛笔,侧过身,两条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蝴蝶般轻盈的吻。
他们就像两只交/合的蝴蝶,雌虫的腹部主动贴上了雄虫,只有短短一瞬间,阿摩司的唇却被她吻得黏糊糊的,沾满了她罕见的热情的涎液。
“没什么,我有点儿喜欢你了。”她转过身,平静自若地捡起羽毛笔,继续批阅公文,“你以后可以多出来陪陪我。”
是实话,也有故意的成分。
她想试探一下,自己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
——她没想到,自己的影响力大到了这种程度。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只大手就扣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颊强硬地扳了过去。
阴影笼罩下来。
两片充满妒意的唇吻上了她的嘴唇。
被神偏爱的颤栗,再一次席卷了她的身体。
她的心脏急风暴雨般响了起来。尽管她深深吸气,极力压抑着这令人恼火的心跳,耳朵还是被震得嗡嗡作响。很快,她的后背就被又湿又黏的热汗浸透了。她的脑袋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梦幻的肥皂泡,随着他的吻逐渐深入,越飞越高,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因为过于活跃的热情,“嘭”的一声爆开。
她假装热情地吻了阿摩司,于是,他像捕猎的肉食动物一样,卑劣地利用神的威严,把她真正的热情引诱了出来,猛地攫住了,缓慢而细致地品尝着,享用着。
她想要讥嘲他。
但不知为什么,他不允许她的喉咙发出半点声音,连笑声都不允许。
为什么?
神居然也会怕被自己的造物挖苦吗?
好在她虽然喉咙哑了,思想却始终有声有色。
他的确创造了一切,时间、秩序、力量、命运、法则、自然、生死、智慧……世间万物都在他的统领之下。
他是万物的起源,是至高无上的光明神。
然而,他所创造的万物里,却唯独不包括“思想”。
是巧合吗?
他连“智慧”都创造了,却刚好漏掉了“思想”。
还是说,只有人类才有思想家?
因为只有人类才会从前人的书籍中,学习和传承前几代人的想法。
神是万能的,他随手就能抹杀一个人,抹杀其意志,使其肉/体屈从于他恐怖的威压之下。
然而,神又不是万能的,他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思想,使其忠于自己,虔诚地供养自己。
他甚至需要魔鬼去试探人心。
或许,是他不屑改变。
但不管是他无力改变也好,不屑改变也好,她的思想至始至终都是自由的,没有屈从于他强大的神力之下。
这是事实。
即使她的五脏六腑都在因为他的吻而欢喜颤抖,即使她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因为他的偏爱而嘎嘎发响,即使她恨不得像看见主人的猫咪一样,讨好地磨蹭他的脸庞,但她的思想始终是清醒、冷静乃至冷酷的。
她发不出声音,却能用讥嘲而挑衅的目光凝视着他。
当然,他可以让她闭上眼睛。
可除了眼睛,她还有眉毛、两颊、鼻子和嘴巴。感谢他精湛卓绝的造物手艺,人的五官是如此灵活,可以轻而易举地组合出数十种表情,总有一种表情能表达她的轻蔑和嘲讽。
艾丝黛拉闭着双眼,往前一倾身,双唇微张,主动迎接了他掠夺般的吻。
她不再害怕他了。
对她而言,亲吻只是个游戏而已,跟在花园里捉迷藏没什么区别。
既然他喜欢她的吻,她完全可以像打发饥肠辘辘的小狗一样,随手施舍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