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珏透露出的最后一个信息,点中了安无咎最在意的编号问题。
“难道说,我们手背上的编号代表的是我们初始化时所在的模型?”
安无咎说完,又很想自我否定,如果真是这样,这里的所有人都是98号,包括连续和安无咎同场数次的吴悠南杉,那么自己岂不是闯入其他模型的外来者?
周亦珏思考了一下,“在我发现大家的手上都出现编号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件事,既然都已经这么巧合了,也不能不往这个方向去想了。”
他说完,看了看漂浮着的计时器,对两人说:“时间不多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们大可以放心,我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才会把我有的信息共享出来,所以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你们都不用怀疑。”
周亦珏说完便打开了门,打算回到房间。
听到他说信息共享,安无咎动摇了一下,还是分享出一个可用的信息给周亦珏。
除了告诉他这里的一切并不是单纯的技术,有更为不可知的力量,他还将人类革新计划的内容也告知给了周亦珏。
“圣坛并不是简单的游戏,你也看出来了,可能这里真的名副其实,就是一个真正的祭坛。”安无咎低声说。
周亦珏沉默了片刻,点了下头,在走廊分开之前,他自言自语道,“想查下去,要去沙文。”
待他走后,沈惕揽住安无咎的肩,“他这次不像是说谎。”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安无咎轻声说,“周亦珏这个人要是一直保持笑着的状态,才是他愚弄别人的时候。”
一旦他不笑了,出现了其他的情绪,那才是真正的他。
安无咎想,周亦珏会在这个时间点赶着告诉他这些信息,恐怕不只是因为祭祀时众人手背上显露出来的编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知道今晚恐怕死的是他,再不说,至少在这一次的游戏里就没有机会了。
“你回去休息吧。”安无咎任由沈惕送他到门口,转过身靠在门板上,对他笑了笑。
但沈惕并不是转头就离开,而是张开双臂将他揽入怀中。
安无咎吻了吻沈惕的锁骨,头埋进他的肩窝蹭了蹭,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累了。”沈惕抬手,在安无咎的脊背上轻柔地摩挲,“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安无咎在他的怀中点头,他知道这不是简单一句承诺而已。
沈惕一直如此。
他最后抬起头,在沈惕的唇上印上一吻,时间把握得刚刚好,当他独自回到房间时,视力正好全无。
眼睛看不见,安无咎没有抽取最后一张卡。
按照白天的发言,场上的普通狼人只剩下梅根,她今晚应该很难把杀人对象瞄准到他头上,好人阵营明显走了预言家和女巫,她一定放不下那个跳出来的守墓人。
不多时,安无咎眼前便再一次出现那血淋淋的箭头,指向他该去的方向。
但安无咎懒得验,松浦守梨在他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验证的必要,既然安德鲁是好人,松浦只能是狼。
何况安无咎也不想再经历一次抹黑验尸的过程,于是他摸到床的位置躺下,合上了眼。
这个副本比起之前的游戏显得漫长又迷幻,处处充斥着诡谲的宗教色彩,亦真亦假,再加上渐渐回溯的记忆,许多事都摸不着头绪。
一闭上眼,那些记忆又再度浮现。安无咎忽然发现了一件怪事,如果说自己真的是自然地恢复记忆,为什么关于他在圣坛的记忆至今迟迟无法记起,这些记忆仿佛都是安排好的,什么时候,在某个节点恢复某个部分。
比如到这个游戏里,他刚好能想起自己童年乃至少年时期发生的事。
这些都显得太“人为”了。
如果说真的是某个人故意销毁了他的记忆,那么这样的做法会是想要达到怎样一个目的呢?
安无咎试着代入那个人的角度去设想。
没有了记忆,那就不会记得小时候发生过的那些可怕的事,不会记得父亲死在自己面前的画面,也不会记那些实验的运作和自己曾经受到过的折磨。
不可否认的是,他所拥有的记忆里,绝大部分都是残酷的、不如忘记的。
这样看来,对方的目的就好像是出于好意,试图让他去过更接近“正常人”的生活。再联想到杨明,还有在这一次的副本里匹配错误的那个男人,他们似乎都和失忆前的自己交手过,所以显得格外畏惧。
安无咎想不出会有任何一个人这样善待自己,不惜清除他原本的记忆,植入新的、平安的,让他好好做人。
他唯一能想到的,似乎只有那些将自己视为研究对象的“科学家”们。
没准儿他们这么做,只是想做一个失忆前后的对照组罢了,在他们眼里,他不过是这个庞大数据集里较为特别的其中之一。
或者说,是诸多祭品之一。
大概是因为渐渐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安无咎的心突然间平和下来,他不再去想过去,不再思考为什么那个邪神会独独选中他的家庭。
所以上天也好像稍稍放过他一晚,让他一夜无梦,安眠直到天明。
再睁眼的时候,视线已经恢复了,外面又下了一夜雪,白得刺眼。
“各位玩家,早上好。”
圣音打破了宁静的清晨。
“今天是水中城举办祭典的日子,城中的种种禁忌在今天都可以特别开放,因此各位祭司的晨祭讨论也由上午改到下午,也就是说,下午各位开始讨论,傍晚对被献祭者进行放逐祭祀。”
圣音顿了顿,“各位好好享受这场盛典,你们一定会收获良多。”
他的声音消失了。
安无咎头有些晕,他想,或许圣音和那个兔子是一个本体,他们都可能是那个邪神。
当他打开门之后,原以为会看到沈惕,没想到门外空空如也,安无咎一转头,竟发现沈惕靠坐在门边的墙壁上,似乎还在睡。
怎么会睡得这么熟?
他蹲下来,用食指戳了一下沈惕的脸颊。
没有动静。
“沈惕。”
他推了推。
没想到沈惕竟然真的向另一边倒去了。
安无咎的心像是猛地往下坠了一下,他伸出手过去摸他的心口。
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沈惕一下子笑了出来,握住他的手腕,笑着倒在安无咎怀里。
“我骗你的!”
他的一双眼都笑成月牙,抱了抱安无咎,将他拉起来,见安无咎脸色都变了,沈惕这才觉得自己的玩笑有些过分了,“吓着你了?”
安无咎摇了摇头。
“没有?那你可真是一点也不关心我啊。”沈惕笑着说,“万一我真死了呢?你不会伤心吗?”
“我当然会伤心。”安无咎垂下眼,“所以不要乱说话了。”
沈惕立刻说好,然后吻了吻安无咎的额头。
他们并肩往外面走去,安无咎一路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两声。还没走到神殿的大厅,他们就听见外面传来的歌舞声。
“水中城好像聚集了很多人。”安无咎轻声说。
这些天里,过去曾经温暖潮湿的水中城陷入连日的茫茫大雪之中,变得死气沉沉,今天的祭典点燃了这里原本的热情与狂欢。
由于晨祭推迟,众人也无法得知昨夜是谁死去,昨天剩下的八个今日依旧在场,他们互相看着彼此,心中猜疑四起,谁都不知道他身边的究竟是狼,还是死人。
圣音让他们下去与城民共同参加祭典,就算是不喜欢热闹,圣坛的任务还是得做。
外面的风雪比昨日更甚,但安无咎远远地看到那些城民们赤着脚在雪地里跳舞,狂热的舞蹈几乎要把那些厚厚的雪全部踩平,他们的脚冻得发青发紫,快要和那些石雕一个样。
“冷不冷啊。”吴悠抱着自己的手臂打了个抖。
“你冷吗?”南杉提出要把自己的斗篷取下来给他披上,可吴悠摆了摆手。
“我不用。”吴悠舒了口气,吹出的白雾在他眼前缭绕,“你自己穿。”
沈惕笑着揽住南杉的肩膀,企图带着他沆瀣一气,“哎呀,某些小朋友真是好没良心,是吧?”
南杉笑着说“没有没有”,而吴悠垮着脸转头问安无咎,满脸写着不高兴,“无咎哥,就非得是他吗?”
安无咎微微睁大了眼,“什么?”
“就……”说起这个,吴悠往上扯了扯领子,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我的意思是你就非得喜欢他啊,他全身上下哪里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啊?”
安无咎挑了挑眉,又一次不小心答非所问,“这么明显吗?”
吴悠叹了口气,“你脑子里想的所有事,只有这一件我能看得出来。但我就是搞不懂,到底是为什么,就他?就他这么一个……”
沈惕扒拉开他抬起的手,“我怎么了?我哪儿不好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会有一个人愿意跟你这种苦大仇深的小孩儿拌嘴吗?”
吴悠:“不是你还觉得你和小孩子拌嘴很懂事吗?”
沈惕:“你承认你是小孩子了!”
吴悠:……
我为什么还不改名叫无话可说。
南杉看向安无咎,发现他仿佛有着一道天然屏障,和吵吵闹闹的两个人隔开了,完全没受影响,现在正一边下着楼梯,一边认真思考。
“其实……”安无咎抬起头,“很多人会喜欢沈惕吧。”
吴悠听见这声音一下子转过头。
安无咎认真说:“长相上来说,光是我听到的,沈惕就已经被不知多少人夸过。”
他也很诚实,“我劈开他面具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他长得很对我胃口,还很特别。你不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吗?”
吴悠:……够了。
他恨自己会说话。
安无咎又说:“就算不看外表,沈惕的性格也很有趣,聪明但是很会装傻,会骗人但是有时候又很坦率,虽然很丧但是认真起来也很有魅力,不是吗?”
南杉的嘴角都没办法掉下来了。
真正坦率的是你自己才对吧。
他倒觉得安无咎也是个很特别的人,且不说那种极端的两面性,光是平日里他算计和博弈的心思,和现在的坦率可爱,矛盾又无比统一,这都是南杉在别人身上看不到的。
这么一想,和沈惕还真是般配。
安无咎的直接让被夸奖的本尊都愣在原地,连路都忘了走。
还是经过并赶超他的周亦珏笑了一声,笑声飘进沈惕耳朵里,他才一下子回过神。
沈惕没想过他有这么多优点,安无咎眼中的优点。
“别的我也说不出来了。”安无咎笑了笑,“可能我就是喜欢特别的人吧。”
说完,他才发现沈惕没有跟上,不在身边,于是回过头。
沈惕刚好抬眼,在雪中看到他干净、纯澈的回眸。
但下一秒,安无咎挑了挑眉,故意使坏,“这么两句就把你骗得脸红了?”
沈惕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安无咎笑了笑,走过来,朝他伸出手臂。
沈惕顺其自然地将他拥入怀中,“骗我的?”
安无咎在他怀里摇了摇头,静静地贴靠着。
原以为就抱一下,毕竟他们已经落后于大部队,沈惕没想到安无咎似乎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而是安静地抱着他,侧脸贴着他的胸口。
“冷吗?”他摸了摸安无咎的脸颊。
“不冷。”
安无咎抱够了,从沈惕的怀里出来。
沈惕敏锐地察觉到他有什么不对劲,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就在他要说话的时候。一个白色物体以极快地速度朝他们飞来。
安无咎对于危险的敏锐度是经过训练的,所以他下意识地偏了偏头,想拉开沈惕,但没有拉动。
一个雪球直接砸到了沈惕的侧颈,雪花顷刻间粉碎,落到他的衣袍中。
背后是吴悠难得孩子气的大笑,骂他是笨蛋。
安无咎看着他们两人又一次闹起来,心里还给沈惕找借口。
毕竟他也是才当人不久嘛,幼稚一点也是正常的。
他一步一步在雪地里踩着,跟随他们向前。
刚才他是故意抱了那么久,就是想听一听沈惕的心跳。
过去他们多少次相拥,亲密无间地接触,安无咎都不曾发觉过,直到今天沈惕对他开玩笑,他伸手去探,才发现他是没有心跳的。
他不知道那是当下的瞬间还是常态,所以刚刚又抱住他,仔细地听辨。
什么都没有听到。
沈惕有呼吸,有脉搏,有温热的体温,唯独没有心跳。
还没有穿过被冰封的湖泊进入城市,他们周围突然多出许多的城民。他们有的手持火把,有的提着油灯,也有许多人齐力抬着巨大的石雕与石柱,其他人围绕着石雕起舞。这里的鲜花都因极寒而枯萎,他们就用枯藤缠绕成花冠,戴在头上。
那些石雕各式各样,但都像是神殿里那尊的分.身,只有它的一部分。火把渐渐地烧成了蓝色,星星点点的蓝色如同点缀在白色天鹅绒上的一颗颗海蓝宝石,安无咎顺着那火光朝远处眺望,一眼便看到了塔楼顶端的玻璃房。
在白昼日光的照耀下,那里熠熠生辉,如同最珍贵的钻石。
那些城民们为了庆祝这盛大的祭典,搭建了无数顶红色的帐篷,每家每户奉上自己珍贵的食物。他们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朝前走去,吴悠被其中一只碗里的红色果冻状食物吸引了注意力,询问城民那是什么。
“这是削去外皮的仙人掌块,我亲爱的祭司大人,我们用胭脂虫酱汁对它进行腌制,所以有了如此美丽的红色。”年轻男子骄傲地对他说着。
“胭脂虫??”吴悠差点没忍住吐出来,面对对方的热情款待连连摆手,干笑着连忙溜去下一个帐篷里。
“欢迎欢迎,我亲爱的祭司们。”
这一定帐篷里坐着一名老妇人,她的脸上画着深蓝色的图腾,这图腾布满了整张脸,看起来有些诡异。
安无咎盯着她的脸,想到了沈惕的手。
“这是占卜?”南杉拿起其中一个石盅,里面放着两片削出奇异形状的动物骨头。
“是的没错,您的眼力真好。”老妇人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张脸皱皱巴巴,她热心地招揽着,摆出四个石盅,“让我为你们占卜吧,这将是我此生最大的荣幸了。”
安无咎下意识想拒绝的,但对方已经行动起来,摇晃了那石盅。
沈惕好奇,想看看她要怎么占卜,于是双臂环胸盯着老妇人的动作。
她将石盅一一摇晃,然后又按顺序往里面添加了一些古怪的药剂,红的绿色,粘稠无比。老妇人直接用食指搅了搅,吓得吴悠还以为她要吃进去,只不过下一刻,老妇人便打了火石,将四个石盅都点燃。
待到石盅烧尽,她朝里面望了望,又抬起眼,对四人露出诡异的笑。
“好了。”老妇人推出其中一个,指了指南杉,“这是您的。”
石盅内壁的确出现了一些字样,但南杉看不懂。
老妇人直接对他解释:“这上面写着:抛弃,虔诚,珍视与信仰。”
南杉听了,心中微微一动,“这是过去还是预言?”
“或许都有,或许都没有。”老妇人没有停留,直接推出一个新的。
“这是您的。”他指了指安无咎,“没错,是您。”
安无咎站在原地,点了点头。
老妇人眯着眼,仔细地瞧着,最后笑着看向安无咎,“您也是三个词语:孤注一掷,重蹈覆辙……”
“最后一个,”她的表情变了变,“自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