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修行无岁月,虽无“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玄妙,却也迷惑着世间的修行者,使之迷失了光阴,倦怠了岁月。
道观中的岁月依然缓缓流逝,尽管有些弄不清楚时间,小书生也没有耗费心神去计算,在这世间仅有的草庐中,心神分散对于他来说是极大的损失。
他忘我地将心神放在掌中的古朴书卷上,阳光照在草庐上,形成了一片阴影,又缓缓移动,攀上小书生的衣角,穿过小书生的身体,直至消逝。
星光照在微微泛黄的书页上,将其中的墨色人形照亮,散发着银白色的光华。有数不尽的线条在人形间流淌着,穿动着,演绎着世间精妙绝伦的功法秘诀,如恒河之泥沙般,数之不尽。
偶有疲乏之时,脑中混沌,书页上的文字不再清晰,君梦溪便站起身来,出了草庐,出了庭院,出了道观,走到崖边。
如今天光微亮,几点星子在天边闪着微弱的光,片刻便消失不见,如同坠落的飞星般,寒冷而又短暂。
君梦溪眯了会眼睛,再看时,晨雾渐起,如同白色的幕布将山脊笼罩。待太阳缓缓升起,将白白的雾,蒸散在天空中。
那旭日的光彩千变万化,照射在云上,现出了层层交叠的颜色,朝阳升起的地方是如昊天神辉一般的璀璨金色,远了,颜色便愈暗,直到在那天边,沉入一片墨色之间,仿佛将传说中那冥君的瞳,染上血红。
身后传来脚步声,君梦溪侧头看了看,女孩依旧一身红衣,脸上表情冷漠,带着几分骄傲,或许已从那夜的阴影中走出,又或许是将那片阴影藏入了心中,却不知道在心中,那片阴影有朝一日会成长为同冥君那般的黑暗。
叶红鱼一只手抱着剑,一只手端着一瓷碗,碗上盛着白粥,粥面上零星地洒着几点谷粒。粥似乎有些烫,女孩接触碗边的手指微微泛红。
将粥递给君梦溪后,她虚眯着眼眸,金色的光辉照耀在她的脸上,表情有些虔诚和崇敬。
君梦溪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她的脸,还未长开,带着些婴儿肥,白嫩的肌肤透着几分红润。湿润的朱唇唇形优美,色泽如朱樱一点,明媚却不显得艳俗。
许久,他收回目光,想到二师兄的教诲,又开始觉得有些不礼貌。略微思索了一下,开口说到:
“今日的晨光极美,我还是第一次在长安之外的地方看到这样美的骄阳。”
叶红鱼一直看着晨光,没有发现他的视线,听了他的话,转头用看白痴般的眼光盯着他,说:“太阳是昊天的显化,昊天的伟大不需要凡人言说,自然是极美的。”
君梦溪闻言有些默然,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从未有过这样的言论,甚至包括外院的那些教习,都少有这样说过。
于是只能赞叹,西陵不愧是这世间离昊天最近的地方,而女孩又不愧是这处知守观里的弟子。
叶红鱼没再继续看昊天的神辉,转过身子准备下山去,她今天还没有开始练剑。看到君梦溪傻傻地捧着碗,便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碗,用调羹细细调匀,粥面上有些凉了,这么一调,热气升腾,甚至可以看到面上升起的白雾。
满意地看了看手中的白粥,叶红鱼抿了抿嘴,想要将碗还给君梦溪,却发现他怔怔地盯着白粥。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女孩索性将左手的剑放下,用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不见他回神,于是看了看天色,想着可以晚一点再回去练剑,便捧着粥碗站在原地等着,有些无聊地看着他的眼睛。
粥面上的热气依旧升腾,女孩白嫩的手指也渐渐地爬上一抹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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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天启前三年,夏
天下大旱,民不聊生。
老农有些心疼抚摸着干裂的大地,将裂缝中的一株枯死的作物拔出,干枯的植物有些坚硬,他长满老茧的大手被划出一道血痕,却没有在意,将手在破旧的布衣上擦了擦。
忽然感觉到腹中有些空虚,但他和家人已经将家中所有的食物吃尽,此番出来便是想为家里寻些食物。
老农看了看一片荒芜的农田,有些虚弱地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黝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滴滴汗水自纹路中滑下,留下些斑驳的痕迹。
他双手合拢抱在胸前,闭上了双眼,对着天空祈祷道:“昊天在上!请赐予我南晋一场大雨!昊天在上!请保佑我的妻女平安。”
老农祈祷完,睁开眼看了看,远处的农田里还站着几个人,对着天空做着同他一样的事。
想到今早出门时,听到邻家的婆子说剑阁的弟子正在城里分发着粥水,便想着先到田里看看,然后再去城里瞧瞧。
剑阁准备的粥水分量很多,足足装满了二十多个木桶,可这依然比不过饥民的数量,不出一会儿,便被瓜分一空。
老农有幸打到了两碗,看着附近那些饿狼般的眼光,赶忙用衣服遮了遮,想要尽快回到家里去。
一想到回家后,小女儿会扬着小脸,拍着手笑着对他说:“爸爸好厉害!”他心头便一阵火热,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老农一家今晚或许会是一个幸福的夜晚呢!
如果那些饥饿的流民没有冲到他家里去的话。
远处的剑阁弟子看着空空的木桶,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面前却还是有着许多未领到食物的人。听着他们杂乱的哀求,剑阁弟子有些烦躁地推开他们,拿起木桶便要回去。
拦住他去路的是俩个孩子,一个约莫六七岁,脸色有些苍白,右腿走路有些不利索,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支撑着。
另一个稍小些,身形瘦小,头发因许久没有清洗而有些枝节,显得十分蓬乱,手收在怀里,似乎握着什么,脖颈上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咬痕,渗着殷红的血珠。
弟子看了看他们,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对着远处的一个弟子招了招手,喊到:“夕风,把你的粥拿过来。”
“可是我们还没……”被叫到的弟子有些茫然,他刚准备喝手中的那碗粥。
“叫你拿过来就拿过来,别废话!”他有些不耐地挥了挥胳膊。
将粥放在两人面前,两个剑阁弟子没有说什么,便直接离去了。
粥是很普通的白粥,只在面上零星地洒着几颗谷粒。
稍大些的孩子扔开木棍,猛然抱住碗,动作有些急切,甚至将碗中的粥水洒了些出来,他有些心疼,刚想喝,便看到身边的孩子目光紧紧盯着粥碗,他停下动作,咬了咬牙,别过头将粥递向另一个孩子。
许久,碗又回到了他手中,看着碗中还剩下一大半的粥,他有些惊讶,
“你不喝了吗?”
稍小些的孩子笑了笑,擦了擦嘴角的粥渍,说:“我只要一点点就好!”说着,还伸出手比划,衣襟微微敞开,隐约可以看到一只笔尖。
街角有几只野狗在狂吠着,争夺着地上的一滩粥水,远处一个流浪汉见此,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滩粥水,有些渴望地舔了舔干裂的唇。
大些的孩子不再说什么,大口地将碗中的粥喝下。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到。
“我打算向那边去,那里是大唐的方向,听说大唐的百姓们有很多粮食,他们不怕大旱,你呢?”揣着笔的孩子说到,手指向北方,脸上表情有些希冀。
“我啊,我姐姐还在镇上呢,我得陪着她,你去吧,一定要小心路上的流寇,如果有机会,我们再见!”
“那么,再见!”
“再见!”
天上的太阳依旧炽热,同食一碗粥的两个孩子互相告别,走向了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
揣着笔的孩子向着大唐走去,他或许会遇见一架牛车,朴实的书生牵着绳子驾着车,车内的老人抱怨着天气的炎热,抱怨着书生不娴熟的驾车技术,抱怨着,这个愈发黑暗的世界。
一只脚不利索的孩子回到了镇上,同姐姐一起依偎着。
第二天,小镇被流寇洗劫。
天启前二年春,天降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