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马上就要双抢了,最近晚上都得巡逻队里的水田,我回家补个觉,你跟妈说一声。”苏国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把搪瓷碗放在床头柜上,交待几句就要离开。

苏雨浓攥着毛票,犹豫几秒,“哥,吃点东西再睡。”

“嗯,知道了,跟妈似的……”

当视线触及妹妹温软恬静的面容后,他停顿了一下,“啰嗦”这两个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的字,在舌尖滚一圈,又被咽下去了,变成:“走了。”

苏国贤一走,苏招娣又挨过来了。

她看着苏雨浓手捧肉粥吃得香,艰难撇开视线,言不由衷说:“你哥对你真好。”

苏雨浓礼貌性微笑,没说话。

“那个事……我也听说了,你别太难过。”苏招娣突然用关心的口吻说,瞧正主没什么反应,她清清嗓子提高声调:“宋知青喜欢雨娟也正常,毕竟人家都是高中生,对不对?”

言下之意就是:你不是高中生,人家看不上你很正常。

这话,苏雨浓没法接,她肚子饿人也没有精神,懒得理苏招娣莫名其妙的话。

苏招娣见苏雨浓依旧面无表情,没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或者伤心痛哭,便继续说:“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强求不来的,这会儿你该想想另外一件事,那个救你的男人……队里都传遍了,你该早做打算。”

翻译过来就是:你名声都毁了,没资格俏想宋知青。

“那真是谢谢你。”苏雨浓这回抬眸,认认真真看着苏招娣:“听说桂珍婶儿最近在给你七姐说亲?你快十七岁了,估计很快就会到你吧?你也早做打算才好,人生大事马虎不得。”

这下换苏招娣噎得慌了,但也不好反驳,人家关心她不是?

况且苏雨浓说的没错,她妈最近确实在打这个主意,大概就是明年。知道这事后,苏招娣怕得不行,她可是家里唯一的文化人啊,她不甘心像上头六个姐姐那样为弟弟做嫁衣。

这话算是戳到苏招娣肺管子上了,她僵着表情缓了半晌,说:“我那天看到宋知青拒绝你了,你现在身上一摊子事儿,还是别去纠缠人家了。”

“不劳你操心。”苏雨浓语气淡淡,表情闲适。

没看到预期的反应,苏招娣不信邪地死死盯住苏雨浓,她为什么不难过也不生气?!

……

旁边,苏金根正闹腾不休:“妈,我也要吃肉粥,我要吃!”

王桂珍好声好气答应了,一转头满脸凶相地朝苏招娣吼:“还有闲心在那儿聊?赶紧去找医生拿批条给你弟弟买肉粥!”

“哦哦哦,好,马上去!”

苏招娣立刻变得惊慌起来,急急忙忙往外跑,与进来的姜秀娥擦肩而过,差点将她手里的碗撞翻。

姜秀娥险之又险地避过,没好气道:“冒失鬼!”

骂完,她扭头对上女儿白净的小脸,一脸宝贝神秘的样子:“雨浓,看看妈给你弄来啥了?”

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在病房里弥漫开,苏雨浓不自觉地咽口水,好奇望向塞到手里的碗,其实就是两颗平平无奇的煎荷包蛋,还煎糊了,边缘焦黑。

但这不是二十一世纪。

而是一个家里来了客人,用鸡蛋招待就算高规格的年代。

“快吃,凉了不好吃。”姜秀娥催促道,不动声色地用身子挡住隔壁眼珠子发绿的苏金根。

“妈,你也吃。”苏雨浓夹起一个煎蛋,送到姜秀娥嘴边,这独食她吃不下。

“妈不爱吃。”

“那我也不吃。”

僵持了片刻,姜秀娥败下阵来,用筷子戳焦糊的边角,把那一圈吃掉后,就不肯再吃了。

苏金根闻着香味儿,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妈,我也要吃煎荷包蛋!”

“回去妈给你做糖水蛋,卫生院的不好吃!”王桂珍忙哄大胖儿子,还不忘瞪苏雨浓,熟练的pua话术张嘴就来,“女娃娃家吃这么好,会折福!”

“不管不管!凭啥赔钱丫头能吃,我可是儿子!儿子!我就要吃煎鸡蛋!”

姜秀娥最听不得有人说自家闺女不好,脸瞬间就拉老长老长了。

她眼珠子一转,笑呵呵对苏金根讲:“金根啊,你妈骗你呢,煎鸡蛋好吃得很,油滋滋的,别提多香了。而且啊,食堂里还有红烧肉、黄焖鸡、扣肉……哎呀,我都数不过来!”

说到这儿,姜秀娥话锋一转,“桂珍,你这么疼金根,不会不给他买吧?”

王桂珍咬牙,脸刷地就黑成锅底。

苏金根那胖小子越发不干了,满床打滚,四肢乱蹬,吱哇叫唤,病房里顿时灰尘飞扬。

苏雨浓满含敬意地看姜秀娥一眼,真是煽阴风点鬼火的小能手,书里说她是个搅家悍妇,有时候脾气好也意味着吃亏,这样挺好,爱了。

“嘭!”

突如其来一声清脆巨响,让闹腾腾的场面像被按下暂停键。

端着搪瓷盘进来打针的小护士正好瞅见碎了一地的水壶,她柳眉倒竖,看向苏金根:“干啥干啥!你,你家把水壶钱赔了!”

“护士同志,你可不能冤枉人啊,我家金根胆子小,不经吓的……”王桂珍挡在儿子面前,辩解道。

“组长!”小护士气坏了,忙叫来在对面查房的护士长,义正言辞地说:“组长你看,我可没冤枉人,我亲眼见到她儿子一脚把水壶踢翻的!”

护士长是一个看起来很有威严的中年女人,她揣着病历本走进来,打量了一下现场,公事公办道:“医院的水壶属于公家财产,水壶票就算了,你家原价赔偿就行,一共八块七毛,麻烦去收费处交钱。”

她从上衣口袋抽出工作本和钢笔,刷刷写好条子,递给王桂珍。

王桂珍紧张地看了一眼丈夫,极力撇清,“我家祖上十代都是贫农,连被子都自带,租不起的。这水壶肯定是秀娥在你们卫生院租的,她要是不租,我家金根又怎么会踢到呢?你们,你们应该去找她要赔偿……”

苏雨浓拉住卷起袖子想上去干一架的姜秀娥,依葫芦画瓢:“如果金根不生病,如果他不来住院,如果他不睡我旁边,如果他不闹腾,如果你答应买鸡蛋……是不是就不会踢到水壶了?”

“桂珍婶,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就是,哪有那么多如果?”姜秀娥大声力挺女儿。

小护士也恍然大悟过来,刚才险些被王桂珍的逻辑带偏,她总算明白那股隐隐的不对劲来自哪儿了。

护士长对这种场面似乎司空见惯,全程表情波澜不惊。

她语气平静地说:“这位家属同志,你坚持不赔偿的话,院方只好上报革委会,对这种损害国家财产,挖社会主义墙角的恶劣行为进行开会批判。”

听到“革委会”三个字,王桂珍就跟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一样,熄声了。

前些年那场运动带来的阴影还历历在目,想想那些来插队的城里人和下放牛棚的臭老九,王桂珍缩着脖子,可怜巴巴地看向自家男人,盼他拿个主意。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革命委员会这种实权部门,人人想巴结,人人都惧怕。

那个从进来就没说过话,一直坐在空病床上沉默的中年男人叫苏连生,他点着烟斗深深吸了一口,轻描淡写地说:“才八块七毛,赔就是了。”

“同志,病房里不许抽烟。”小护士板起脸,一板一眼提醒。

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辈,还是一个女人落了面子,苏连生吸进肺里的烟要吐不吐,瞥得脸皮涨红,他快步走向护士长,一把薅过条子,抓着烟斗怒气冲冲去交钱了。

苏雨浓凉凉撇嘴:大型装逼失败现场。

八块七毛听起来没多少,但据她所知,原主父亲苏金福在林场当伐木工,干了十几年,一个月工资才涨到四十块钱,就这也算大多数村民仰望的收入了。

桃花生产大队的日工分值八毛钱,在百花公社九个生产大队里都是数得上的佼佼者,放在整个县城八个公社的几十个生产队中,那也属于中等偏上的收入。「注1」

林场地处几个公社的交界,属于地方性单位,伐木工人都是从周边乡镇招的。

所以,苏金福虽然是正式工,但并不算城镇户口,他的口粮关系仍在桃花生产大队,每个月需向大队交十八元,大队给他记满分十个工分,年底可参与分粮。

苏金福每年分到的口粮,若放在五保户家庭,足以养活三口人。

至于剩余的工资,留足自个儿花用,基本都上交给精打细算的徐老太,这么多年下来也是一笔庞大数目了。

……

小护士给苏雨浓打完针出去后,进来了一个保洁员。

“哎哎哎,等等!”

王桂珍叫停准备清理狼藉现场的保洁阿姨,对方疑惑地看着她,眼神无声询问:这是唱哪一出?

“我家男人去交赔偿款了,那这水壶就是我们的了。”

王桂珍小心翼翼地从一地玻璃渣里捡起完好,但有些变形的水壶外壳,又爬进床下掏出滚到里面的水壶木塞,嘴里犹自在说:“木塞供销社卖一毛四,这个还能用呢!内胆虽然碎了,但壶没坏呀!花一块三毛七卖个新内胆换上,不就又能用了?”

她瞪着六十多岁的保洁员,怀疑地说:“你不会是想捡漏吧?还能拿去废品站换钱呢!”

“我家水壶多得很,谁稀罕!”

人家受不了这委屈,拿起笤帚就走人,还啐王桂珍一口,“拿个破烂当宝贝,啥玩意儿!”

这位阿姨很有民族脾气啊,苏雨浓忍笑。

王桂珍脸色乍青乍白,她不敢殃及姜秀娥那条不好惹的大白鲨,无处发泄的怒火朝刚从食堂打粥回来的苏招娣去了,“愣着干啥,去把地扫了,扎到你弟弟怎么办!”

她噼里啪啦骂尽兴后,抱着破水壶出去了。

走出卫生院,王桂珍来到供销社。

她被售货员告知没有水壶内胆卖时,余光瞥见两张熟面孔,脸上的郁闷顿时一扫,寒暄几句后,不经意道:“徐婶,您知道嘛?金福预支了三个月工资给雨浓丫头看病呢!”

“你说啥?!”

徐老太垂成三角形的眼都瞪圆了,尖锐刺耳的嗓音就像二八大杠的急刹声,先前舒展的褶皱也给挤成了千沟万壑……

作者有话要说:注1:日工分值,指一天工分算成钱值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