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苏雨浓不出意料的发烧了。
她浑身滚烫难受,加上又认床,根本睡不踏实,整个人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感觉四肢和脸颊的凉意没间断过。
直到黎明破晓,苏雨浓才睁开眼,视线有一瞬间模糊,很快对焦上一张伏在床边憔悴的脸。
“妈……”烧了一夜的嗓音,嘶哑柔弱。
听到女儿的声音,姜秀娥像一尾鱼似的弹跳起来,手放在她额头上,感受了片刻,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好像不烧了,外面天还早,你再睡会儿,等下护士来测量体温,妈再喊你。”
“上来,眯会儿。”苏雨浓吃力地往边儿上挪动,留出挤挤还能再睡一个人的空地儿。
“妈不累。”
姜秀娥低头扫了一眼身上的脏衣服,“以前双抢的时候,时间赶,偏生白天太阳毒辣,能把人晒成人干,有一年甚至热死过人!为了避免有人中暑影响抢收水稻,队长安排大家天黑以后通宵上工,白天就在家休息。”
“你妈我那时候能一整天不睡觉,现在这算啥?”她得意的笑扬起一半,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妈,听话。”苏雨浓声音病恹恹的娇软,定定盯着眼里布满红血丝的女人。
“真是,胆肥得都管到你妈头上了……”
望着女儿苍白倔强的小脸,姜秀娥说不出拒绝的话,低声嗔笑了几句,在水盆里打湿毛巾,擦掉衣服上大部分泥后,和衣轻轻躺下,小半边身子露在床外。
须臾功夫,苏雨浓耳边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她一个人住惯了,不习惯有人睡在旁边,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便微微侧头凝视这个照顾自己一夜的女人。
按照原主的记忆,姜秀娥出生于战争年代,今年也不过三十七岁。这个年龄,放在二十一世纪,保养得宜的话,仍旧可以年轻而美好,可面前熟睡的人……
五官虽看得出清丽的底子,但皮肤暗黄干燥,眼角有不笑也很明显的静态细纹,嘴唇暗淡起皮,两颊消瘦长斑,生活的苦难和岁月的洗礼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
不像即将奔四的人,倒像快要奔五的人。
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苏雨浓收回目光,心中轻轻叹息。
窗外,青灰的天空逐渐发白,暖橘色的晨光照进冷冰冰的病房。
病房不大,六张病床使它显得有些拥挤,除了苏雨浓躺的,其余病床都空空如也。像消过毒的洁白被褥床单枕头这些标配,这里统统没有,至少百花公社的卫生院是没有的。
上白下绿的墙中央挂着一副伟大领袖画像,下有一行白底红字的语录: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注1」
满满的年代感一下子扑面而来。
像这样的复古绿墙裙,苏雨浓小时候在老家还能经常见到,等十岁之后就很少见了,后来就都是一溜儿的大白墙。
眼前的一切,让她感觉新奇又怀旧。
这时,走廊上传来吵人的说话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苏雨浓她看了一眼躺下没多久的姜秀娥,眉头轻轻蹙起。
“哐当!”
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一个穿灰色补丁斜襟衫的长脸妇女,她气息沉重地背着一个胖墩墩的少年走进来,身形佝偻得像压了一座山,与身后揣着手,姿态悠闲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形成鲜明对比。
最后进来的女孩,背着一套脏得看不出花色的被褥,她动作熟练地铺到空床上,期间灰尘四处飞扬,呛得苏雨浓嗓子发痒,忍不住咳嗽。
对方动作一顿,抬起头:“雨浓,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是原主小学关系最要好的同桌苏招娣。
她们的爷爷是同宗堂兄弟,徐老太守寡后,苏招娣的爷爷奶奶多有帮衬,两家的关系十分要好。
苏招娣上有七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姐妹八人的名字很有特色,深刻形象地体现了她们父母的强烈愿望——来娣、引娣、盼娣、梦娣、生娣、旺娣、好娣、招娣……
苏雨浓对她印象深,不止这些原因。
在书中,苏雨娟最忠实的腿子就是这位苏招娣了,哦不,应该叫亲友团,原主黑化众叛亲离后,她永远站在抨击旧时好友的第一位。
若把苏雨娟走上人生巅峰的过程,比喻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话。
苏招娣便是那跟着升天的“鸡犬”,被苏雨娟成功带飞,从此改变了原本同其他姐妹一样,被重男轻女的父母拿去换彩礼供养弟弟的命运。
她读完初小就辍学回家干活了。
起初几年,她和原主还一起玩耍,随着原主读完高小,成为大队里考上初中为数不多的几人后,苏招娣就主动疏远了原主,二人渐行渐远。「注2」
此时,她们关系虽淡了,但还没闹翻。
苏招娣这一声询问,不仅把姜秀娥吵醒,也引来她父母的注意,他们似想起了什么,目光不住地往苏雨浓身上打转。
空气静默片刻,苏招娣的母亲王桂珍没忍住八卦,“秀娥,徐婶不是不让你送雨浓来卫生院吗?”
姜秀娥本就没休息好,大早上还听到这种戳心窝子的话,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你家金根拉个肚子,都巴巴地送来卫生院,我家雨浓发高烧,怎么不能来了?”
“发烧而已,队里开个药不就完事了?用不着费钱嘛,还跟你婆婆闹成那样,多难看啊!”
王桂珍一脸掏心掏肺的好大姐模样,自顾自输出自己那套歪理,“秀娥,不是嫂子说你,你福气那么好,有两个儿子你不好好疼,天天把注定是别人家的赔钱姑娘当眼珠子疼,你可别犯傻了。”
姜秀娥皮笑肉不笑:“赔钱吗?我看嫂子挺赚的,嫁一个女儿,起一间房屋,稳赚不赔。”
“你啥也不懂,嫁人的事……能叫卖女儿么?她们嫁出去了,才能旺家旺兄弟。”王桂珍语塞,转身嘟嘟囔囔地说着,偃旗息鼓了。
这番言论,苏雨浓都想跟着翻白眼了,上次这么无语还是上次。
姜秀娥心情大好,扭头看到女儿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忍不住笑了,“雨浓,你先去水房洗漱,妈去食堂打早餐,一会儿就回来。”
苏雨浓点点头,慢悠悠掀开被子,趿拉着鞋出去洗漱了。
水房。
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沁凉清爽,苏雨浓简单洗漱完毕,出去时被人拦下了。
她把脸上的水擦干,毛巾搭在脖颈上,疑惑地看着苏招娣,“有事吗?”
苏招娣个子十分瘦小,两条粗长的辫子垂到大腿根,给人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一双大眼睛称得上可爱,但过方的下颌和宽扁的鼻翼,使得她气质偏男性化的同时,也带了几分土气。
“你为啥不理我!”
苏招娣很郁闷,先被苏雨浓晾半天,又看着母亲对内把女儿们治的服服帖帖,对外谁也不敢惹的怂货样,简直要气死了!
苏雨浓确实不想理人。
她不是原主,苏招娣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有几分了解的陌生人,原文里她也不喜欢这个人物,何况对方极有可能在将来和自己对上。
“啊?我没理你吗?可能听大人们讲话太专心,忘了。”苏雨浓懒懒敷衍,并抛出一记直球:“你要跟我讲什么?”
被这么一问,苏招娣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已没资格质问曾经的好友了,便讷讷,“也没啥,随便问问……”
“嗯,我哥来了,借过。”
一个瘦高的青年,站在走廊尽头冲苏雨浓招手老半天了,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原主的大哥。
从原主的记忆来看,这对兄妹时常说不上几句就吵开了。
走廊不长,苏雨浓慢腾腾地挪过去,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实则心里有些慌,怕自己露馅儿,还怕不知道要怎么和多出来的哥哥相处。
穿书前,苏雨浓就有几个同父异母和同母异父的弟妹,但她跟他们不亲近,关系比陌生人还不如。
在职场上,苏雨浓雷厉风行,处理亲密关系却一点儿不擅长,对于这些半路家人,她感觉忐忑又无措……
苏国贤看到妹妹那个乌龟速度,两条浓眉都快扭在一起了。
昨晚,他准备和其他民兵去夜巡时,弟弟苏国礼突然过来告知家里发生的事,未免夜长梦多,苏国贤决定连夜赶去林场,就怕他奶反应过来,到父亲单位闹。
一宿没睡,他的耐心即将告罄。
“哥。”
少说少错,苏雨浓喊完人就闭麦了。
少女特有的嗓音又软又乖,给苏国贤整不会了,不耐的表情变得不尴不尬,甚至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凶了,平常张牙舞爪的小辣椒居然这么好说话?
看来落水这事儿把妹妹吓坏了,他不由放轻声音:“妈呢?”
“去食堂打饭了。”
发觉苏国贤没有很凶,苏雨浓悄悄松了一口气,看向对方。
十九岁的青年瘦瘦高高,身上套一件发黄的海魂衫,背着军绿色的斜挎包和水壶,圆寸头发根根倒立,除了一双同样的丹凤眼,跟苏雨浓哪儿哪儿都不像,他更像父亲苏金福多一些。
苏国贤武德充沛,队里有名的刺头儿,前两年就被他们在大队当民兵连长的舅舅招去发挥所长了。
兄妹俩相顾无言时,姜秀娥回来了。
“国贤,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苏雨浓绷起的肩膀微微一松,挨到姜秀娥身边站好,当自己是一块背景板。
苏国贤又恢复成桀骜的样子,三言两语概述完前因后果,掏出十二张大团结给母亲,“妈,爸预支了三个月工资,说不够他再想办法。”「注3」
姜秀娥点点头,把装肉粥的瓷碗递给儿子,“烫得很,给你妹妹端进去,我去交一下钱。”
苏雨浓张嘴想说点什么,话还没组织好,姜秀娥已经走远了。
苏国贤稳稳端住碗,斜瞟了一眼今天没跟他顶过一句嘴的妹妹,不知从哪里翻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语气硬邦邦地塞她手里,“拿去,别告诉妈。”
啊这……
从有自己的事业后,就只有苏雨浓给别人发钱的份儿,都多少年没收到过零花钱了?
愣神了一瞬,她水眸弯弯,泛起清浅明媚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注1:1941年,主席为延安中国医大题词。
注2:初小,小学1~4年级;高小,小学4~6年级。
注3:大团结,1965年10元券是三版币最大面额的券别。其正面主景为“人民代表步出大会堂”图,由于人大、代表来自各省,有各民族同胞。因此该券也被称为“大团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