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人可以称得上英俊,但费霓并不太能欣赏西方男人。她很礼貌地回了一个微笑。
多年的教育使得费霓面对外国人时非常具有防范意识,但这防范只体现在她几乎不透露自己的个人信息,面上仍是笑着,拣她愿意回答的回答。
对方夸费霓的口语很好,费霓说谢谢。她读中学时学校的英语老师更换很频繁,其中一位姓陈的女老师对她影响很大,陈老师是教会女中毕业,后来去英国留学,讲一口标准的英音,费霓的发音便是跟她学的,陈老师教了她半年就被派去打扫学校卫生了,在陈老师打扫卫生的早晨,费霓往往会偷偷给陈老师一块奶糖或者一块橘子瓣糖,然后一个字不说,装作没看见陈老师一样,目不斜视地奔着教室走。这种行为做的十分隐蔽,她不想让其他人发现她和陈老师有瓜葛,但有一天还是被人发现了,发现她的是方穆扬。费霓忐忑又庆幸,庆幸的是,像方穆扬这样的出身,即使他说出去,也不会有谁相信他。而且费霓觉得方穆扬也不会说出去,按理说他这种出身,更应该旗帜鲜明地表明立场,和自己的父母以及同他一样出身的人划清界限,但他却破罐子破摔,偶尔有倒霉孩子向着陈老师扔石子儿,方穆扬还去踢那倒霉孩子一脚,让人滚远点儿,别碍他的眼。
那时候方穆扬因为吃不饱瘦的跟个猴儿似的,但他就连骑破自行车的姿势也牛气哄哄的,好像他祖上八代都是贫农,谁也没他根正苗红。
他这样,别人也拿他没办法。他出身虽然很不好,但决定他出身的老子经常动不动就打他也是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很多样,有时是他偷拿老子的钱请他从胡同新认识的穷孩子吃饭,有时是因为他偷拿他爸的中华烟请门卫抽。开始还有人争取他,后来见他不肯大义灭亲也就算了。他自暴自弃的后果就是招工没他的份,去农场也没他的份儿,只能去插队。
方穆扬插队没多久,陈老师就去乡下了,费霓再也没见过她。
费霓用从陈老师那里复制过来的发音和眼前的人交流。
对方对她的夸奖她一并笑纳,出于礼貌,她也很真诚地称赞了对方两句。
费霓一面微笑着同对方说话,一面去找方穆扬的影子。
她心里纳闷:这人去哪儿了?
没过多久,费霓便通过交流对对方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哈克在纽约生活,一个人去过许多国家,但还是第一次来中国,他想脱离旅行社独自看看,问费霓是否愿意当她的向导。
哈克本想说他愿意提供酬劳,又怕冒犯到眼前的女孩子。从眼前女孩儿的举止和言谈看,哈克猜测她不会也不需要为了酬劳给他当导游。
费霓礼貌但果断地拒绝了。他们刚认识,对方又是外国人,一起出行会引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哈克稍微流露出些失望的神色,但很快又换了一个话题,他还想和她多聊一会儿。他说他想在这个商店里买一些有东方特色的东西带回去,问费霓有什么推荐。
费霓正介绍着,方穆扬过来了。方穆扬揽住费霓的肩膀,很亲昵地同她说话。
费霓问方穆扬:“刚才你去哪儿了?”
“晚上你就知道了。”
方穆扬仿佛这时才注意到了对面的外国人,笑着同他打招呼。
哈克问费霓:“这位是你男朋友?”
两人一望即知的亲密。
哈克在本国人中也算得上高大的,但方穆扬身高比他还要高一点儿。他的做派和他想象中的中国人很有区别。
费霓还没说话,就听方穆扬用英文回答:“我是她的丈夫。”
方穆扬的口音比费霓的英音更让哈克感到亲切。费霓的英文甚至让他生出点儿畏惧,她的词汇量异常丰富,有些她脱口而出的词汇平时很难听到,一般美国人都未必认识。她说的太不口语化了,一般谁这么聊天啊,但那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又那样自然,一点儿都不拿腔拿调。哈克不知道怎么形容费霓,最后他想到了一个词:文雅。这个词形容她的语言和气质都很合适。
方穆扬在自我介绍时擅自拔高了他自己的身份,他本来没有正式职业,却称自己是一名工人。哈克也很意外,中国的普通工人讲外语如此自然。不算流利,但是自然,那感觉就跟本国人讲母语一样。
费霓方穆扬又和哈克聊了会儿,他们虽然不能给他当向导,却为他介绍了几个他一定要去看的地方。方穆扬建议他带刺绣回国,又给他讲解了一下刺绣的历史。方穆扬用的单词都很简单,没有一个复杂的词汇,但组合在一起却轻松表达出了他要说的意思。
这一对男女勾起了哈克的好奇,他们的语言和姿态都如此不同,但他们竟然是一对夫妻。
哈克同他们聊得愉快,说如果他们来纽约,可以来找他。
费霓以为只是客套,没想到哈克甚至要写一个联系方式给他们。
费霓本能地想要拒绝,过往别人的教训告诉她,和外国人交流是很危险的,这种场合说几句也就罢了,真留了联系方式,就算对方清清白白没有别的企图,也可能有不怀好意的人给她扣帽子。
没等费霓说话,方穆扬便先婉拒了:“我们国家有句老话,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要是有缘,以后一定能再见面。”
说完,两人就辞了哈克去三楼。
费霓还想在二楼看看,但她怕哈克仍要和他们说下去。哈克能通过种种审核来国内旅游,个人历史应该没问题,但两个中国人和一个外国人用英文长时间交流是很可疑的。这个冬天氛围缓和多了,要是换到去年,她是绝对不敢和他交谈的。他们已经说得够多了。
费霓问方穆扬:“你不是个不懂英语的半文盲么?”方穆扬说的句子虽然简单,但费霓也够惊讶的,这个人又在哄她,他说他初中时二十六个字母只记了一半,下乡这么多年连这一半也忘掉了。
“跟你比,我不就是个半文盲吗?”
“也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
“我对你的心是真的。”
费霓嫌他肉麻,不再理他。
三楼有许多电器,里面的东西两人一件都买不起,却不妨碍费霓看得很有兴致。
费霓仔细观察电视的时候,听见有人跟方穆扬打招呼:“穆扬,你也在这儿。”
她抬头看见了凌漪。旁边还有一个中年妇人,看样子是她的母亲。
费霓还不知道,凌漪的父亲刚刚恢复了待遇,补发了工资。但她知道的是,凌漪脸上的表情早已不是当时她在医院看到的那一种,那时的她脸上有散不开的哀愁,也不是她在傅家看到的那种,那时凌漪看见她还有点儿讪讪的,有点儿不好意思。
费霓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凌漪,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凌漪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凌漪和她的母亲对方穆扬很热情,邀请他去家里吃饭。凌漪很想跟方穆扬谈谈他父母的情况,但眼前是公众场合,并不适合问。
费霓被忽略了,她得已继续观察眼前的电视机。
方穆扬偏偏不放她清静,非要向凌漪母女俩介绍他的爱人。
费霓只好冲她们笑着点点头。
“穆扬,你来这儿买什么?”
方穆扬很坦荡地说只是看一看。
“穆扬,如果需要帮忙的话,随时跟我说。咱们的交情,我如果能帮,一定帮你。”如果现在的凌漪遇到正在住院的方穆扬,她一定会天天去医院看他。因为无论她看他几次,她的生活都不会发生变化。生活对她实在太残酷了,总是变着法儿的考验她,让她不得不露出不太美好的那一面。她又重新发现了方穆扬的美好,这些美好在她为生存发愁的时候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但现在,有用没用不再是她评价一个人的标准,她不再需要考虑一个男人什么工作,工资多少,有没有住房,出身是不是根正苗红。
“穆扬,今晚来我家吃饭吧。”
“今晚我和费霓要去爸妈家。”
“方伯伯回来了?”凌漪不得不惊讶了,方穆扬的爸妈回城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家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没回来,老头子还在老地方呆着呢。我不是结婚了吗?我去我岳母家。”
“这样啊……”凌漪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你哪天有时间,我家随时欢迎你。”
这一声声“穆扬”叫得费霓心烦。
费霓说:“方穆扬,我们去二楼看看吧。”“方”字咬得格外重。
方穆扬没再给凌漪说话的机会,直接同她告了辞,很配合地和费霓去了二楼。
“我以后努力攒钱,给你买台电视机。”
费霓说:“电视机多没意思啊,一年就那么几个节目,屏幕又小,看得人眼疼。”
“那你想要什么?”
“把券给我,我自己买。”
费霓看了好一会儿漆器和刺绣,却迟迟没有选定一件,方穆扬拣一件她一直盯着的,问了价钱,不出意料,他们暂时买不起,不过方穆扬让费霓不要难过,他们可以等他下次发了稿费换了券再来。
费霓笑着说:“无知了吧你,你是不是觉得我盯着哪件看就是想买哪件?错了,正是因为不买,才要多看一看。”
她没骗方穆扬,她最后买的都是她一眼就看上的东西。一双皮手套和一双靴子,都是给方穆扬买的。
出了商店,费霓把手套给方穆扬,“赶快戴上吧,你刚才骑车来的时候,手都冻红了。”毛线手套毕竟不如这双手套暖和。她准备把原先拆来给方穆扬织手套的毛线,给他织一条围巾。
“你不是说要给我织一双手套吗?”
“织手套多麻烦,我懒得织。说真的,要是你能换来券在这里买一件棉衣,棉袄我都不想给你做。”费霓仰头看方穆扬,“你能不能再换一些券啊?能换多少换多少。我现在的钱比你想象的要多一些,你不用担心钱。”
现在做棉袄,至少几天才能做好,可费霓觉得方穆扬现在就缺一件棉衣。
方穆扬笑着问她:“你现在有多少钱,可否透露一下?”
他现在那样子很像要靠富婆接济的小白脸子,一心想知道人家的财产数目。
费霓摇摇头:“无可奉告。”
费霓跳上自行车,脸贴着方穆扬的后背,“你穿这么些,真不冷么?”
“冷,能不能再贴紧些,让我暖和暖和。”
费霓嘴上嗤了一声,抱他又抱得紧了一点。
方穆扬骑车去副食店,买了三个午餐肉罐头,准备给他父母邮过去。
那三个罐头包起来也不大,看起来不值得辛辛苦苦邮一趟。
费霓问:“你要不要再买一些点心?我还有粮票。”
“差不多得了,我爸妈现在已经能拿工资了,挣的不比咱俩少。我能有余钱给他们买罐头,对他们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惊喜太大,我怕他们承受不住。”上次,他爸来信告诉他,他们已经能拿工资了,不用再每个月只领十来块的生活费。虽然这工资远比不上十年前,但比他和费霓是只多不少。
方穆扬没告诉费霓,他父母打小对他最大的期望就是不要惹是生非,败坏门风。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他下乡的第三年,终于能跟他父母取得联系,他把原来准备自己享受的豆腐干咸鸭蛋连带着从老乡那儿借来的小米红枣给他父母邮了过去,他爸马上回信一封,极其委婉地劝诫他不要偷老乡家的东西。随信一起来的还有一张汇款单,大概是让他补偷东西的窟窿。
因为他父亲的来信都要经过审查,所有措辞都是斟酌再斟酌过的,一般人看那封信,只能看出让他追求进步的意思,但方穆扬受他老子教育多年,一眼就看出了深意,想到老头子都这功夫了,还有心情磨炼字句,让他好好做人,说明并没被生活打倒;还有脑力猜度这小米红枣是不是他偷来的,说明也没怎么受饿,饿到极致是顾不上这些的。于是心安理得的取了钱还了小米红枣的账,又去公社下了顿馆子,吃完给他老子寄了一封信,信上说寄去的东西都是老乡为感谢他画年画送给他的,感谢父亲从牙缝里挤出钱来让他改善生活,公社饭馆的烂肉面和干炸丸子很不错,丸子他一个人吃了两碟。他父亲大概觉得逆子比自己过得要好得多,再没给他寄过钱。
“你啊,一句正经话都没有。”费霓从自己大衣的包里拿出钱和粮票,又买了一些面包,“你这次多邮一点,省得下次再跑一趟。”
“你这个儿媳怎么比我这个儿子还孝顺?”方穆扬笑着说,“我并不会少跑一趟。你给他们邮这么些东西,他们便不好意思不给咱们邮了。到时候我还得来邮局取包裹。”
费霓不理他。
出了邮局,便到了饭点,费霓跟着方穆扬进了一家小吃店。这家店一到冬天就卖芝麻汤圆,来吃的人很多,座位几乎都挤满了,方穆扬终于发现了一个座位,他让费霓坐着,他去前台买汤圆。他买了一大碗汤圆放在费霓面前,让她趁热吃。
“你呢?”
“我吃螺丝转儿。”说着便站着啃了一口。
费霓不顾汤圆烫嘴一个一个地往嘴里送,吃了几个,又喝了几口汤,便对方穆扬说:“你吃吧,我吃饱了。”这时候费霓旁边的人走了,又多了一个座位,费霓挪过去,让方穆扬坐在她原来的座位。
方穆扬又去拿了一把勺子,和费霓分吃一碗汤圆。
“你要不吃,等位的人就该请你出去了。”
费霓这时候才开始细品汤圆的味道,刚才她只记得又甜又烫嘴。
两个人在小吃店狠狠出了一脸汗。
“咱们去溜冰吧。”
费霓说:“我不会,而且咱们俩连溜冰鞋都没有。”
“租呗,我巴不得你不会呢,你要什么都会,不更显得我一无是处了么?也给我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
方穆扬下乡之前经常来这儿溜冰,溜冰场的小流氓好像比别处多一些,许多男孩儿把这当成追女孩子的绝佳场所,变着法儿的引人注意,生怕自己的风头被别人盖过了。方穆扬会很多高难度的动作,不过他那时年龄太小,来这儿的女孩子都比他年龄要大,其他的男孩子只把他当成一个技术很好的小孩子,并不拿他当对手,由着他在场里炫技。
方穆扬发现费霓并非谦虚,她是真的不会。
他炫技的心思收了,一心教她,大概因为紧张,费霓一直没什么进展,方穆扬为了让费霓能够放松,便搀着她一起滑。
这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方穆扬很像一个初学滑冰的菜鸟,跟女孩子一起搀着滑,更是娘得让人无法忍受。
一个男青年熟练地绕着费霓滑了一圈,凑到她面前说:“让我教你吧,包你一学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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