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泰的遭遇给所有在集装箱市场经商的人们提了一个醒。与以往数次小打小闹的查封不同,海关等部门执法人员不久后陆续将仓库里集装箱的箱门焊死,货主们试图参考前人的做法把货弄走纯属痴心妄想。
一夜之间,整个阿斯泰一片哀嚎遍野。许多人倾家荡产,还有许多人债台高筑。他们有的变成了市场上的孤魂野鬼,有的选择黯然离开,更有的一急之下寻了短见。
不仅仅是阿斯泰商人们本身,同样遭受沉重打击的还有他们的债主、供货商、国内的工厂乃至上游供应链。在已经汹涌袭来的全球经济危机面前,此次大规模查封造成的结果可谓是影响深远。
一连两个多月,市场其他老板们脸上的表情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在市场内外看到穿制服的人就心惊胆战,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简直可以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像活在敌占区里的小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胡易和付嘉辉等人在忐忑中遵循着保守的经营策略,一度将进货量和库存压的很低。但是做生意向来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眼瞅着市场景气日渐回升,他们自是不甘把自己长期积累的客户拱手让人,于是没过多久便又壮着胆子恢复了正常的进货节奏,抖擞精神迎接即将到来的2009年春节。
从八年前来到莫斯科,胡易几乎在这里度过了每一个除夕,向来都是热热闹闹一大桌人,少则七八个,多则十余人,即便身处异国他乡也是欢天喜地、年味十足。
但是今年却无论如何都热闹不起来了。友谊大学的同学都已毕业离校,付嘉辉和于叔也结伴回国与家人团聚,剩下一个小林子在市场上守着,却说要在除夕之夜与网络游戏里的朋友们搞线上跨年庆祝活动,没空吃年夜饭。
最终,只有李宝庆提着酒肉来到胡易和娜塔莎家中共度除夕,还带来了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娇小的内蒙古姑娘。
“我女朋友,莫大毕业的。说起来也不是外人,以前跟于菲菲在一个旅行社工作过。”李宝庆红光满面的介绍道:“做饭比我还好,今晚这顿年夜饭就交给她主厨了。”
李宝庆这些年半买半混,总算也在去年夏天搞到了盼望已久的本科毕业证。此后他搬出学校,去柳布利诺附近与人合租了一套民房。
他在安娜店里只干了两个月,待跟周围其他老板们混熟了,便不甘寂寞的单独搞了一个零售摊位,凭借几年来在集装箱市场摸爬滚打获得的经验积累,倒也干的有声有色。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也像胡易一样把摊子交给别人打理,自己忙活起了别的。
“我现在才想明白,卖货这种事儿太低级了。费力巴拉挣不了几个钱不说,还得整天担惊受怕。”李宝庆微微弓腰坐在沙发上,左手握着茶杯,右手夹着香烟,脸上重又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说的是啊。”胡易笑叹一声:“怎么,李老板又找到什么发财的门道了?”
“嗐,什么老板,二道贩子而已。”李宝庆得意洋洋的笑笑:“我现在啊,倒腾摊位。”
“怎么倒腾?”
“前几个月阿斯泰仓库不是被封了吗?我发现陆陆续续有一些中国人跑到柳布利诺去找摊位,慢慢把那边的租金给抬起来了。”
“哦!所以你就——”
“我提前找阿巴萨夫老哥——就是安娜大姐那个相好——帮忙搞来了一批摊位,再把租约转给其他人,一倒手就能来钱。”李宝庆慢悠悠的吸溜了一口茶:“现在柳布利诺已经没有一千美元以下的月租啦,我手里还有六个摊位,都被人盯着呢,估计正月十五前后就能出手。”
“靠,你小子倒是挺精。”胡易拍着大腿笑道:“这不就是炒地皮吗?”
“是啊,谁让那边地皮便宜呢。我想好了,如果以后再涨价,我就留几个摊位在手里,直接租给别人当二房东,每个月只管数钱就行了,岂不快哉?”李宝庆两只小眼睛眯成细缝:“要说起来,这还多亏你当初提醒了我。”
“我?提醒你什么?”
李宝庆轻轻咬了咬牙:“就是那个尤里。你说他是个…那个…叫啥来着?剑客?还是…夹克?”
“掮客。”胡易啐了一口:“你瞅瞅你这学问,以后少在外面丢人。”
“哦,掮客,嘿嘿。”李宝庆咧嘴一笑:“反正就是中间人嘛,动动嘴皮子牵牵线,这钱挣的多轻松?”
“倒也是个不错的路子。”胡易点点头,忽然稍一愣神,盯着他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圈。
“咋了?”李宝庆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你瞅啥呢?”
“你这腰最近怎么样?没事儿吧?”
“没啥事儿啊!”李宝庆左右拧了拧身子:“我现在能跑能跳,只要悠着点,别用力过猛就行。”
“不对。”胡易转脸看看厨房里的两个女人,压低声音说道:“刚才你一进门我就觉得不太对劲,你站起来。”
李宝庆应声起立:“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胡易手捏下巴端详了一下,皱眉道:“你整个人看起来怎么有点…歪?好像没站直溜。”
“是吗?”李宝庆下意识挺了挺腰板,随即也是一皱眉:“唔,好像不太得劲儿。”
他一边嘀咕一边走到客厅的镜子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愣愣看了半天:“老胡,我…这…怎么回事?原来我一直是歪的?!我还以为自己站的挺正呢!”
“上次见你的时候还没这么明显。”胡易起身走到他旁边:“咱俩约么有…大半年没见了吧?是不是你这腰又出什么问题了?”
“不知道啊!”李宝庆伸手抹去额头上流下的涔涔汗水:“偶尔会觉的疼,但是每次歇两天就好了,我也没当回事儿。”
“这可不是小问题。”胡易面现忧色:“你得重视起来,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知道了。妈的,以前还真没注意!”李宝庆点点头:“等忙过这一阵子,我就去找大夫看看。”
这一晚上,李宝庆被自己的腰搞的心神不宁,总是在椅子上不自觉的调整坐姿,年夜饭也没吃痛快,十一点刚过就带着女朋友匆匆回家了。
胡易在网上看了一会儿春晚录像,被无聊的节目搞的丝毫提不起兴致。他关掉电脑,去浴室里仔仔细细洗了个澡算是辞旧迎新,然后打着哈欠上床钻进被窝。
娜塔莎正靠坐在床头看汉语教材,见胡易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便朝着他侧了侧身子:“安东,咕嘟?”
“啊?你说啥?”
“你,咕嘟?”娜塔莎转头看看手中的教材,努力矫正了一下发音:“你,孤独?”
“孤独?怎么会呢?”胡易伸个懒腰,就势把她搂入怀中:“你不是在身边吗,我怎么会孤独呢?”
“我是说,中国新年以前都是很热闹的,但是今晚来的朋友很少。”
“是啊,有点…冷清。不过也无所谓啦,明年我带你回中国去过年,那就热闹的很了!”胡易微微一笑:“对了,你们那个什么‘在俄司公’……什么来着?前几年不是常在年初聚会吗?今年还搞吗?我们可以去热闹热闹。”
“是‘明司在俄公’。”娜塔莎抿着嘴摇摇头:“这两年都没搞,可能是跑到莫斯科来太麻烦吧,大家更喜欢小范围就近聚会。对了安东,你还记的斯摩棱斯克的达佳娜吗?她有时会跑莫斯科的运输线路,等下次……”
娜塔莎正说的兴致勃勃,忽然听到耳边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她轻轻摘下胡易搭在自己颈上的手臂,在他脸颊温柔一吻,关掉了台灯。
春节过后,全球金融危机带来的危害进一步得到显现。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美元汇率回升,原油价格暴跌,多种复杂因素导致卢布大幅贬值,俄罗斯经济陷入困顿之中。据官方预计,俄罗斯将于当年结束长期以来的增长势头,出现二十一世纪以来首次经济衰退。
宏观上的萧条并不会很快传导到民间消费领域,集装箱市场上的生意暂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可胡易看着挣到手的卢布却犯了难:换美元明摆着血亏;汇回国内也很不划算;留在手里更是不知道这汇率究竟还会怎样蹦跶。
思前想后,他决定把部分现金换成货物以求保值,剩下的一半锁在箱子里的保险柜中,另一半带回家里藏着。
好在糟糕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太久,卢布汇率在二月份探底后重新踏上了漫漫回升路,到了五月末,一切似乎又渐渐稳定下来。
自家小店的生意最近不温不火,胡易这几个月不断增加库存,仓库里那只箱子已经快装满了。他打算再租一只箱子,但始终犹豫着拿不定主意。
昨晚跟娜塔莎躺在床上商量了半天也没有结果,今天来到付嘉辉的摊位上忙了一上午,刚闲下来想要再琢磨琢磨,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呼小叫,听声音似乎是小林子。
胡易心头微微一惊,急忙快步走到门口探头观瞧。只见小林子正蹦蹦跶跶的向这边走来,手里还拿着一份报纸。
“咋呼啥?吓我一跳,还以为阿蒙又来了呢。”胡易没好气的抱起双臂:“这才不到十一点,你小子怎么就起床了?看来昨天晚上玩游戏不够刻苦啊!”
“嗐,魔兽老是不开新版本,都玩腻了。”小林子偷眼看看一旁满脸不悦的于叔,笑着冲胡易扬了扬手中的报纸:“舅舅,胡哥,大新闻!你们看报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