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就来了?!”付嘉辉像看傻子似的笑着看向胡易:“那些五点开门的是卖散货的,早来是为了调货拿货。咱们是货主,平时你九、十点钟到就行,特殊情况另说。”
“好的,我知道了。”胡易身上一阵轻松:“那我今天干什么?”
“先带你去见几个客户。”付嘉辉从箱子里取出账本:“下午有货到,咱们一起去提货。”
付家的服装厂是家族企业,品牌名叫“梦萱娜”。此类企业在俄罗斯的经营模式比较简单:国内将生产的各种款式裤子打包发物流过来,付嘉辉或其他人提货后给客户提供样品,客户直接将看中的样式整包拿走。
所谓的“客户”大都是市场中卖散货的摊主,也包括部分向其他市场或周边城市批货的商人。
同在一个市场做生意,老客户一般是记账拿货,过后再付钱。付嘉辉今天去见他们主要是为了收几家账,顺便介绍胡易给大家认识。
收账进行的很顺利,客户们没什么废话,直接将一捆一捆的卢布交到付嘉辉手里。付嘉辉心情不错,沿路边走边向胡易介绍:
“一包裤子大约有二百二十条左右。冬装的面料厚,装的少些;夏天的面料薄,就能多装。但整包价格都是差不多的,眼下每包大概在六万卢布上下。”
“唔,那就是两千美金。”胡易听的很认真:“卖一包货能挣多少钱呢?”
话一出口,他隐约感觉有些唐突,忙陪笑道:“不好意思,我问的太多了。”
“没关系,既然让你来工作,就没必要避讳你。再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整个8区有几十家做裤子的,情况都差不多。”付嘉辉淡淡笑道:“咱们的利润不高,刨掉乱七八糟的费用,一条裤子差不多能挣一美元吧。”
“唔…两千美元,挣二百多,净利润率超过10%了。”胡易懂得一些经营方面的概念,但并不了解这样的利润率究竟算是什么水平,只好随口说道:“应该挺不错了吧。”
“嗐,这算什么。我们主要靠走量,不能过分追求利润。”付嘉辉拍拍自己斜挎在肩上的书包:“利润空间要留给那些卖散货的零售商,还是他们赚的狠。”
“是这样啊。”胡易瞥眼看看他的书包,那里面装着七捆面值一千的卢布,总共有七十多万。
“老板,”胡易向四周看看:“咱们…”
“别叫老板,叫嘉辉就行。”付嘉辉打断了他:“什么事?”
“哦,好,嘉辉。”胡易压低了声音:“这地方离咱们的箱子还挺远呢,你把这么多钱背在身上,不安全吧?”
“这点小钱算什么?”付嘉辉失声笑道:“放心吧,市场里安全的很。”
胡易一愣:“是吗?我经常听说有人在市场被抢。”
“你说的是前些年吧?现在市场里面非常安全,外面倒是有可能发生这种事。”付嘉辉将装钱的书包向上挎了挎:“你来莫斯科比我早,但对市场就不如我熟悉了。这地方每天流动的现金不计其数,安全方面肯定相当有保障。尤其是阿斯泰和太阳区,到处能看见保安,而且他们都受过专业训练,身手很好,所以轻易没人敢在这里胡闹。”
“原来如此。”胡易讪讪笑道:“估计那些人都是在市场外面被抢的。”
“是啊,外面确实要危险一些。”付嘉辉漫不经心的说道:“阿斯泰的老板手眼通天、势力极大,整个市场就像是围了一圈电网的安全岛,平时连警察都不敢进来查护照。不过市场毕竟是块大肥肉,好多人都在外面虎视眈眈的盯着呢,只要离开市场稍远,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不稀奇。”
胡易点点头:“我懂了,只要不把钱带出去就没问题。”
“算你聪明。”付嘉辉呵呵一乐:“在市场里不必担心安全问题,所有人都照规矩办事。大家平时只怕一种人,你猜是谁?
“一种人?”胡易稍微一怔,心领神会道:“阿蒙?”
“没错,你倒是明白。”付嘉辉叹了口气:“还好阿蒙很少来新太阳,但愿他们永远别来。”
在莫斯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阿蒙”这个词。如果将光头党和警察比作老鼠和猫,那么阿蒙就是一群狮子。
很多人都怕阿蒙,尤其是在市场经商的外国人,简直到了谈阿蒙色变的程度。他们畏阿蒙如惧虎豹、远远看到便不管不顾的撒丫子逃命,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其实阿蒙并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一支隶属于俄罗斯联邦内务部的特种警察部队。“阿蒙”这个称呼则源自于其俄语名称缩写“OMOH”的读音。
“内务”这个词在汉语语境中很普通,听上去平淡无奇,无非是指各种内部事务,而且经常被人与铺床叠被子联系在一起。所以许多中国人第一次听到“俄联邦内务部”时,脑中第一时间对应起来的是我国的民政部门。
事实上,俄联邦内务部主要负责国内安全保卫工作,职权范围非常大。该部门掌管着俄罗斯内卫部队和警察部队,阿蒙就是由其直接管辖的特警力量。
阿蒙的成员大都是按照严格的标准从内卫部队中遴选出来的。他们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经常出现在镇压骚乱、外事安保、反恐作战等重要场合,其精锐力量甚至会参与一些军事行动。
不过由于俄罗斯长期严峻的反恐形势,阿蒙的身影也经常出现在街头。胡易就曾不止一次在市中心附近看到两人一组的阿蒙在巡逻,冷峻的眼神、军人的步态以及迷彩服背后显眼的“OMOH”字样都能让人一眼认出他们。
按照正常的经验思维,这样一支特警力量不应该让普通人感到害怕。但市场的商人和打工者却对他们极其畏惧,提到阿蒙就像说起进村的鬼子一样。
这背后的直接原因其实并不复杂:市场上绝大部分货物都没有完整的清关手续,是通过所谓“灰色清关”进入俄罗斯的。
灰色清关是许多国家广泛存在的问题,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词被专门用来描述俄罗斯进口商品清关流程。
九十年代初期,大量商人带着货物蜂拥涌入俄罗斯,从苏联时期沿袭下来的海关人员和制度一时间难以应对。沟通困难和工作效率低下使得清关审批流程极为复杂冗长,大量市场上紧缺的物资被长时间滞留在海关。
有需求就有满足需求的人。一批清关公司在此时应运而生,他们大多有着深厚的背景,可以轻易避开各种繁琐的通关手续,为商人们提供便利服务,极大改善了货物贸易的流通速度。
随着进口货物量的逐年增长,尤其是中俄贸易的高速发展,清关业务很快变的更加专业、更加便捷、也更加灰色。清关公司凭借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架空了海关,商人们只需向他们支付一笔相对较低的费用,就可以绕开海关将货物直接运到指定地点。
省时、省力、省心,更重要的是省钱。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清关公司成了商人们的最佳选择。而背后大量利益链的交织也使得各级官员对此种乱象肆意包庇纵容,甚至有部分申请正常清关的商家被海关无端刁难,货物迟迟得不到放行,最后只得无奈选择求助清关公司。
当然,通过这种方式进到俄罗斯的货物是拿不到报关单的。货物从入境的那一刻起就成了走私品,与它们的主人一样像是砧板上的肉,随时有被宰割的风险。这种近乎荒蛮的商业生态使许多人挣的盆满钵满,同时也为大批在俄华商此后的辛酸经历埋藏下了危险的隐患。
所以严格说来,集装箱市场这种地方不仅是商人和打工者的安全岛,也是走私货物的安全岛。只是由于犹太老板的权势熏天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纠葛,一般人轻易动不得,除了阿蒙。
阿蒙在市场的存在比较特殊。他们有时会在市场周边巡逻,特殊情况下还会承担一些安保工作,偶尔也会在周围拦住不顺眼的外国人检查证件,盘问几句。有些不会说俄语的商人害怕麻烦,便在护照里夹钱递上,阿蒙们统统来者不拒。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当大队阿蒙突然集体冲入市场时,那才是商人们的噩梦。
阿蒙集体出动一定是配合当局查封市场非法货物。他们往往不以抓人为主要目的,但若有人胆敢反抗、或被视为意图反抗——哪怕只是离的近了些——那下场一定会很惨。
“阿蒙一来,市场上就像海啸一样。所有人一边喊‘阿蒙来了’,一边没命的跑。”付嘉辉吐沫星子横飞,绘声绘色的讲道:“上次阿蒙去封老太阳,有个卖鞋的老板锁箱子耽搁了一会儿,被他们抓住把身上的钱全部搜走了,护照也给撕了。”
“拿钱就算了,还撕护照?”胡易紧锁双眉道:“有点过分了吧。”
“唉,没办法。碰上阿蒙,有理都说不清,何况咱还没理。”付嘉辉苦笑一声:“不被当犯人抓起来就算不错喽。”
“也对。”胡易沉默了片刻:“后来呢?货被封之后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