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之夜,冷月如霜。
一部素朴典雅的马车正行驶到玉带桥前,容绪正心事重重地坐在车中,就听得前方朱雀大街上传来了车马辚辚之声。
两部马车在桥下相遇,车夫王晖一勒马缰,回头问道:“家主,前方有车马也要过桥,是否要避让?”
自从王戎兵败后,容绪一直极为低调,若遇到高门大户的车辆,就会退避三舍,或者绕路而行。
也许是因为他的低调,萧暥和皇帝都没有动他。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在王戎攻城之时,不仅没有做内应,而且在桓帝一把火烧毁宫廷,火势蔓延到附近街坊之后,盛京商会不仅出资修复宫殿,而且帮助朝廷还安置难民。
之后,诸侯兵围都阙关时,容绪便开仓放粮,为城中军民提供粮食。如此种种,他竭尽全力地表明王戎起兵反叛只是其个人的行为,和他与王家无关。
但他毕竟是王氏的人,王戎此番作乱,已将王家和盛京商会都推到了悬崖边上。更何况继位的晋王和王氏还有旧怨——王妁曾经因妒害死了晋王的养母。
此刻的局势对王家和盛京商会来说岌岌可危,屠刀在颈,每一天都有举族倾覆之祸。
王戎的罪足够诛灭九族,王家上下每日都战战兢兢。
但萧暥和皇帝现在还没有动他们,大概是因为外有诸侯联军重重围困,内有宫城事变后人心惶惶,且新君初立,立足未稳,值此人心动荡之际,不宜再大肆杀伐,——也就是说现在还不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但这笔账迟早是要算的。王氏上下几百口人的头颅只是寄宿在他们脖颈上罢了。
至于容绪往日和萧暥之间那些或真或假的‘情谊’,尔虞我诈的关切,容绪很清醒,这是不可能让萧暥对他和王家手下留情的。
容绪知道萧暥的脾性,不管小狐狸平时多好说话,甚至有时候还傻呼呼的,但他发狠的时候,杀伐果决,绝不会留半点情面。不然他也无法在这虎狼环伺的乱世生存了。
容绪并不敢指望萧暥能对他手下留情,但是在听说萧暥已经深闭府门几天不出了之后,他又忍不住想去探视。
他猜测萧暥经此大变,怕是旧疾又复发了。于是便备了些昂贵的滋补药材给他送去,顺便,如果能见到萧暥,或许也能在察言观色间推测他的态度,探探他的口风。这事关系王氏举族上下数百口人的生死。
为了避人耳目,他选择月夜拜访,才刚驶到朱雀大街,就和一部马车迎面相遇。
在大梁,马车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身份和风格,容绪是爱车之人,春风得意时,高调乘坐的永康年间的古董马车早就已经深藏院中,换成了这部不起眼的马车,但容绪毕竟是个雅人,这部马车虽然低调,但是低调中透出一股别致的风流来。
容绪撩开车帘,夜路行车,相遇桥头,也是有缘。容绪是识车之人,不由打量起那部车来。
这部车马很是高大,但陈旧素简,透着一股拙意。看起来像是落魄高门所乘的车辆,——经此番宫廷事变,有多少重臣人头落地,又有多少高门从此没落。
“王晖,退后,让他们先过罢。”容绪道。
王晖对容绪这种谦让过度的态度有些不满,或者说颇为忿忿,白天出行要让,晚上也要让,遇到锦车白马要让,现在遇到这简朴的车马也要让,家主过得实在是太憋屈了。今后是连见到个平民小吏也要让了吗?
正当他极不情愿地慢慢吞吞驱马绕道时,已经晚了。对面的车已驰到了近前。
驾车的是一个精干的男子,着锦衣,他跳下马车,走路带风,一看就是身手不俗的人。
那人快步到车前,问:“何人车马,竟敢拦驾。”
王晖顿时就吓得傻了,一时竟哆嗦着没了动作。
还是容绪比较镇定,他赶紧下车道:“草民容绪不知天子驾到,冲撞銮驾,罪该万死!”
他心中暗苦:这些日子他一直如履薄冰,可是没想到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抵不过命运弄人,竟在这里撞上了圣驾。
他伏拜在地,静待发落。
秋风卷起片片枯黄的叶,纷纷扬扬洒落在他清瘦的肩背上。
片刻后,那绣衣侍卫快步走来,俯下身在他耳畔轻道:“陛下请先生车上叙话。”
容绪蓦然怔了怔,赶紧起身,跟着他向着那高大的马车走去。
那名绣衣侍卫撩起车帘,放下脚凳。
容绪深吸一口气,登上马车。
皇帝正支颐假寐,淡淡道:“青霜,你退下罢。”
青霜是萧暥的剑名,魏瑄给自己金吾卫的侍卫长取名青霜,意为天子之剑。
青霜俯首道:“喏。”
晕黄的灯火照着容绪两鬓繁霜。没有华服的掩衬,一身素衣的他倒是更显得儒雅。
魏瑄抬眼看向容绪,意味深长道:“半年未见,先生苍老不少。”
容绪俯首道:“草民已逾知命之年。”
“不必拘谨,抬起头来。”
容绪抬起头,正撞上魏瑄看过来的目光,年轻帝王墨澈的眼中闪烁睿智的光芒。
与此同时,魏瑄也打量着他,容绪的目光并不像他表现地那么低微谦恭,相反他的眼神沉稳冷定,有一种洞彻世事的练达。
魏瑄早就看出来了,他卑微的表现只是为了王氏几百口人的生存。
“容绪先生漏夜出门,是去何处?”
容绪不敢欺瞒皇帝:“听闻萧将军身体有恙,商会里恰好到了些滋补药品,想给将军送去。”
魏瑄心中一沉,萧暥病果然复发了。即使有谢映之为他治疗,可是淋了大半夜雨,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魏瑄随即下令马车立即前行。同时他看向容绪,淡淡道:“朕适才听说萧将军有疾,故漏夜前去探望,看来,容绪先生倒是比朕知道得更早。盛京商会果然消息灵通。”
闻言容绪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句话暗藏杀机,——盛京商会的消息若比皇帝的绣衣使还要灵通,那盛京商会还能存在吗?
他赶紧道:“回禀陛下,并非是商会的消息,而是草民听闻萧将军数日闭门不出,故猜测将军兴许身体有恙。”
“容绪先生很了解他么?”魏瑄手指轻叩着朱漆凭几,眸中杀机一闪而逝。
容绪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赶紧伏拜道:“陛下圣明,草民只是胡乱揣测。”
然后他非常懂事地道:“既然陛下亲临探望,萧将军若身体微恙也会康复如初,草民就不去打扰将军休息了,草民备了些滋补药品,草民斗胆,呈献陛下。”
“你要献给朕?”魏瑄颇有意味道。
容绪屏住呼吸,道:“都是些人参鹿茸之类,不入天子之眼,若陛下不弃,草民幸甚。”
魏瑄靠在凭几上,一手支颐看向他。这个容绪不仅会来事,而且懂人心。
此番魏瑄漏夜忽然起意去将军府,微服出巡走得匆忙,确实没有带任何赐予,作为登基的新君,初次前往重臣府邸,没有任何赏赐是不大合理的。
容绪就是赌皇帝初登大宝,不熟悉这些君臣之间的往来,他巧妙地将自己的备礼呈献给皇帝,不露痕迹地解决了皇帝的尴尬。皇帝便可顺水推舟地将这些昂贵的药材转赐予萧暥。
可是他想错了,魏瑄不是一般的皇帝,他漫不经心地一摆袍袖道:
“何必呢容绪先生,既然来了,就一起去罢,说不定萧将军府上还挺热闹。”
将军府
“臣等恭迎圣驾。”
“众卿平身。”魏瑄道,“朕今日于宫门巧遇容绪先生,容绪先生言萧卿有恙,备了些滋补药品,朕便一起来探望,诸位不必多礼。”
说着淡淡地看了容绪一眼。
容绪一摔,他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皇帝是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不要再想揣测他的心思了,否则自取其祸。
“皇叔,彦昭可好?”魏瑄问。
魏西陵道:“回陛下,谢先生正在为他诊治。”
“朕去看看。”
“陛下且慢,”魏西陵上前一步道,“先生嘱咐过,诊治之时,切莫打扰。”
魏瑄眸中幽光一闪,“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魏西陵如实道:“是。”
魏瑄眉心一蹙。
云越抚额,君侯这也太实诚了!
昏黄的烛光透过轻软的丝袍,影影绰绰地勾勒出秀逸的身形。
“小宇,别急。”谢映之失笑道。
但萧暥能不急吗?他听到皇帝就在外边!
谢映之俯下身,凑近他鬓边轻道:“欲速则不达。”
那呼吸很轻,薄如落花,撩拨得人心神荡漾。
萧暥忍不住一个翻身压下,问道:“怎样才能达?”
他只要恢复了点力气,那咄咄逼人之势就藏都藏不住了。
烛火将那双眼映照得极美,眸光流转时明采动人,却又用一种似懂非的目光看着谢映之。
谢映之琉璃般的眸子含笑看着他,温柔抬手将几缕被薄汗洇湿的青丝拨到他耳后,“小宇,你不仅要对我有感觉,还要心神交融。”
怎么才能心神交融?
萧暥一边覆上住那温软的唇,一边探手滑向那片清润的山林水泽中,触摸那世上风月,人间胜景。
谢映之被他弄得又痒又疼,笑着道:“小宇,轻点。”
门外,魏瑄脸色幽沉。他修秘术,感官远比常人敏锐。
“皇叔适才说谢先生正在为彦昭诊治,皇叔可知道是如何诊治?”
魏西陵道:“臣不便说。”
“有何不便?”
“臣不能欺君。”
魏瑄眉心一蹙,“原来皇叔知道。”接着他顿了顿,意味不明道,“皇叔真是好大度啊。”
说罢他径直往前走去,边道:“如果朕也想知道是如何治疗的呢?”
“陛下恕罪。”魏西陵几步上前,挡在门口。
魏瑄眸光一闪:“皇叔要拦驾?”
云越见状也赶紧上前道:“陛下,治疗途中若被外人打扰,会使先生分心,影响疗效。”
“朕并非外人,也不会出声打扰。”
秦羽见状也急道:“陛下既为天子,天生尊贵,不该觑臣子之私。”
魏瑄闻言容色一沉:“大司马是说朕行为不端,有损圣德?”
容绪见多识广,此刻也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见状赶紧躬身圆场道:“我想大司马和云副将的意思是,陛下天威,即使不出声,谢先生也会颇感压力而分心。”
皇帝毫不在意地冷笑了下,“天威?谢先生放达出世,视王侯如尘土,何来天威之说?”
——谢映之算无遗策,必然也料到自己会来探病,所以安排了魏西陵在此拦驾,难道闱帐之间真有不可告人之事?谢映之莫不是以治病之名,行逾礼之事?也只有皇叔这样磊落的正人君子才会全盘相信!
魏瑄想到这里,心头仿佛被一股无名的火灼烧,断然道:“青霜,开门。”
绣衣侍卫按剑上前,
“陛下恕罪!”魏西陵剑不出鞘,仅剑风掠过,便逼退了青霜。
“皇叔!”
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魏瑄眼皮微微发跳,他并不是真要进去,他只是试探众人的反应。果然……
就在这时,门咯吱一声打开了,谢映之欣然步出。
烛光下他白衣似雪,微笑道,“不知陛下驾临,在下失迎。”
魏瑄见他神容风仪淡定从容,毫无破绽,遂沉声道:“先生不必多礼。彦昭如何了?”
灯光淡淡地晕开,纱帐里那人的睡颜沉静秀美,乌黑的鬓发映着肌肤水润光泽,白皙的脸颊上浮着薄如春色的红云,纤长的睫毛如落羽深垂,挺直的鼻梁下,线条优美的唇轻抿着,勾出诱人的弧度。仿佛是春深酒浓间一场沉酣的梦。
魏瑄见萧暥肌肤滋润,气色不错,遂放下心来,同时他也敏锐地嗅到空气中洇湿了幽濡又暧昧的气息,那气息萦绕鼻间,仿佛夏末的一场霖雨后,山水林泽间蒸发出的氤氲香气,清润而馥郁。又仿佛江南的梅雨季,破开一颗饱满的梅子,青涩而鲜嫩的酸味……是那一场缠绵后留下的香露醉痕。
魏瑄看了魏西陵一眼,就见他剑眉微蹙眸色深沉,两人相对默然。
魏瑄脖颈上的青筋梗了梗,站起身来,不动声色道:“朕不便久留,彦昭就烦皇叔照顾了。”
陇上郡,夜黑风高。
一名巡逻的士兵打着哈欠站走到女墙边,一边嘘一边睡眼惺忪地望了眼城前黑茫茫的大地。这一看之下他陡然打了个寒颤。
只见幽暗的夜色下,数十条黑影如幽灵般出现在城前空旷的荒漠上,他揉了揉眼睛,正想看清楚些,嗖的一声,夜空中一支冷箭无声无息地射来,穿透了他的咽喉。那小卒双手捂住自己的咽喉,挣扎了几下,一声不响地从城墙上跌落下来。
紧接着,咔哒的一声暗响,一个鹰爪钩牢牢扎入了墙垛中,阿迦罗迅速将沉重的绳索背在肩上,钢刀衔在口中,手脚并用,壮硕的身形敏捷如猿猴般地顺着绳索攀了上城墙。
“敌——”一名守城的士卒还来不及警示,阿迦罗手起刀落,血光崩溅。
随后他立即将绳索一端系在墙根下的旗杆上,另一端抛到城下。就这样,十几名北狄士兵先后迅速地攀上了城墙。
等到城中守军发现敌袭,乱哄哄地涌上城头时,已经来不及了,阿迦罗一马当先,手中弯刀如龙蛇狂舞,守军士卒就像砍瓜切菜般纷纷倒下。
他迅速带领着数十名北狄士兵,杀出一条血路打开了城门。
城外,等候已久的北狄骑兵如潮水般涌入。
陇上郡府。
守将黑骛崔平在睡梦中,耳边传来隐约的喊杀声,他骤然惊醒,起身匆匆披挂。但是已经太迟了,只见窗外火光漫天,杀声四起。
他正要询问守卫的亲兵,门被哐当地撞开,十几名杀红了眼的北狄士兵气势汹汹地冲进来。
崔平本能地就要拔剑,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时,一道雄浑洪亮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元泰(崔平的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崔平心中猛然一震,不可思议道:“主……主公?”
火光下,曹满大步走进官邸,大马金刀地往座上一坐,“告诉你的兵,是我回来了,不要再抵抗了!”
凉州府
天蒙蒙亮,曹璋猛然地从噩梦中惊醒,只听得窗外寒风呼啸,门窗的缝隙里传来呜呜的尖啸,屋子里火盆烧得很旺,他却已经是冷汗浸透了衣衫。
梦中,他又回到了儿时,他的父亲曹满拿着马鞭,指责他胆小窝囊,子不类父。远不如他的兄长曹雄富有胆气和谋略,将来难担大任。
他原以为自己要在父兄的威压下唯唯诺诺地过一生,在这乱世里籍籍无名地老去,是主公发现了他的才能,初始委以主簿之任,让他得以在萧暥身边任职,使他学到了很多。如今,又被委以重任,成了一方诸侯。
这一年多来他每日礼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生怕辜负主公的信任。但即便如此,他也深知自己魄力不足,没有震慑众人的威仪。如果没有程牧领兵驻扎在此地,以他的威望和才能,他根本压不住曹满那些彪悍的旧部和十几万的凉州狼。
尤其最近几天,不知为何他总是感觉到心神不宁,夜不安寐。
这时,一名侍从躬身来报,“主公,府外有客求见。”
曹璋一惊,此时天色微明,这时求见不知是何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