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笼罩下的庭院静谧无声,风灯黯淡的光影照着潇潇冷雨。
谢映之长身立于廊下,被夜雨濡湿的袍摆随风轻轻荡起,他缓声道,“目前的局势殿下想必也知晓了罢?”
魏瑄点头。北宫达联合二十八路诸侯,起一百三十万大军,以名将左袭为联军主帅,打着为国除奸讨逆的旗号,在都阙关外猛攻了五天,现在战事已经转入僵持阶段。
“先生想让我做什么?”魏瑄直截了当地问。
谢映之转身,空濛的眸色在火光里幽幽闪动,“倘若殿下登基,便可以天子之名令诸侯退兵。北宫达也失去了兴兵讨伐主公的口实。”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魏瑄还是心中猛地一沉,他深吸一口气道:“先生在溯回地里,已知道我将会是个怎么样的皇帝了。难道你还认为我适合继位?”
说话间,他的目光仿佛透过宁静的雨幕,看到了曾经那雪舞江山如血的场景。
“我心魔难抑,若为帝王掌天下之权,不仅会害死萧将军,也会让国家分崩离析生民涂炭,这就是先生想要看到的?”
谢映之静静道:“主公现在已是凶多吉少,若殿下不登基,国家眼下就有分崩离析之忧。”
魏瑄嘴角的肌肉不易察觉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谢映之又道:“将来之事,往后自有应对,眼下之事,望殿下速决。”
沉默良久,魏瑄道:“既如此,我暂行君王之任,但我尚有一个请求,需皇叔答应,也请先生为证。”
……
次日雨歇,宫城。
云渊等中书台官员陪同魏瑄走在一片断壁残垣间。
宋敞环顾满目焦土,忧心道,“宫室殿宇均已烧毁,如何举办大典?”
上官朗说:“尚有宣政殿、承明殿、永延殿等未被火势波及。只是,要在一片废墟中举行登基大典,太委屈晋王了。”
“无妨,”魏瑄道,“天下战事纷扰,诸侯云集关外,一切从简罢。”
“殿下此言差矣,”云渊驻足道,“正因为天下四分五裂,诸侯拥兵自重,殿下的登基大典才更应该庄严隆重,以彰显天子威仪和皇室正统。”
他痛心地望着那一片废墟,沉默片刻,语重心长地说:“登基大典不是殿下之私事,而乃国家之大事,倘若殿下草率登基,又如何树立威信,如何服众?如何震慑诸侯?”
“云中书提醒的是,是我思虑不周,”魏瑄谦逊道,“但是修缮宫殿不仅颇废时日,且耗损民力,如今前线战局僵持,恐怕拖延不起。”
这也是云渊忧心的,现在不是修缮宫殿之时,但没有恢弘的殿宇,又如何办一个盛大的登基典礼?
魏瑄又问:“参与大典官员还有多少人?”
云渊叹了口气,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比起宫室殿宇,如今臣工寥落,朝廷更是一副日薄西山之相。
“此番劫后余生,朝中官员只余下二十三人。”上官朗轻声道。
——就算是宫室严整,只有二十三名官员,都不及一个县太爷的下属多。
但是官员任命关乎社稷民生,又不能为了登基的排面,不分良莠地临时任命一大批未经考核的官员。
所以魏瑄这个登基大典是既没有宫殿,也没有群臣。想当年萧暥在广原岭当山大王,排面还比这足!
但如果新君登基如此含糊草率,又如何服众,甚至就算魏瑄登基了,北宫达也会指道萧暥又立了一个傀儡。
如此,他这个皇帝的诏书依旧如同一张废纸,如何能号令得动这些拥兵自重的诸侯?他的话又如何能让天下人信服?
魏瑄站在遍地废墟间陷入了深思,沉默许久,他道:“云中书,我有一个想法。”
都阙关,薄暮。
魏西陵登上关城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旷野上连营数里,星星点点的灯火绵延一片。
城楼上,风灯照着魏西陵战袍如雪,他神色严峻道:“刘武,整修城防,准备迎敌。”
迎敌?刘武吃了一惊:“主公,北宫达不时消停了好几天了么,怎么突然要攻城了?”
两军已经僵持了六天,北宫达明显是想打消耗战,怎么会突然铤而走险攻城?
魏西陵道:“斥候来报,联军营中粮草不济。”
刘武道:“北宫达让虞策负责军粮押运,豫州紧邻雍州,如果日夜兼程,不下五天军粮就能抵达。”
魏西陵道:“虞策是不会运粮来的。”
“哈?”刘武蓦然怔了怔,“主公你怎么知道?”
“虞策此人利而忘义,忌而无信,进则分一杯羹,退则隔岸观火,又如何会为联军提供军粮?”
魏西陵望着城前夕阳下连绵的营地,“他们军粮不济,必定急于求战。”
就在这时,茫茫旷野间,一只鹞鹰掠过苍茫暮色,急停到了女墙上。
立即有小校上前解下信筒交给魏西陵。
一看之下,魏西陵神色微变。
果然不出魏西陵所料,三天后,北宫达率领联军攻城。
清早,都阙关下,长风席卷,旌旗猎猎。
随着隆隆战鼓声起,诸侯大军列阵排开,形成乌泱泱一片铁甲的汪洋。前排士兵手中森然的戈矛直刺长空,朝阳的辉光照耀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中军一杆纛旗上书‘讨逆锄奸’四个醒目的大字。
北宫达身着明光甲威风凛凛地立于战车之上,两边分别是北宫梁、虞策、赵崇、张鹞等诸侯及各自的军队,皆严阵以待。
北宫达看了前锋大将朱贺一眼,朱贺会意,一夹马腹,坐骑往前迈出,马蹄重重踏在深秋枯黄的地上,溅起一片草屑。
朱贺行至城下,仰望城头。就见魏西陵扶剑巍然屹立,神色如霜。
他放声道:“魏将军,你乃皇室宗亲,何苦与弑君逆贼为伍?”
“今北宫将军率诸侯联军前来征讨逆贼,为国锄奸,将军若尚有忠义之心,当立即打开关城,放勤王之军入城。”
魏西陵冷道:“臣奉旨守卫在此,不敢懈怠。”
什么?圣旨?
城下众人面面相觑,北宫达脸色铁青,忍不住道:“天子已经为萧暥所弑,何来圣旨?”
旁边的虞珩也跟着喝道:“魏旷,你休要矫诏!”
他话音未落,就听城楼上响起嘹亮悠长的牛角号声。
众人抬头遥望去,就见城楼上旌旗招展,仪仗俨然。
“臣等恭迎陛下!”云渊率领诸臣工肃立两侧。
魏瑄头戴冕旒,玄衣纁裳,徐徐步上城楼。朝阳照着年轻的帝王挺拔的身形,秋风拂起他面前的垂旒,明亮的晖光照进幽沉如夜色般的眼眸中。
魏西陵立即上前迎驾,恭身拜道:“臣参见陛下。”
魏瑄抬手虚扶道:“皇叔免礼。”
然后在魏西陵和云渊的陪同下,他走到登上宣楼,静静扫视城下黑压压的一片军阵,从容道:“曾贤,颁旨。”
曾贤手捧御诏,走到女墙前,站立风中,白发飘扬,高声宣读道:“先皇骤崩,归于五行,然神器不可以久旷,四海不可以无主,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属以伦序,入奉宗祧。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1]
此诏一颁,城下顿时一片寂静。
北宫达脸色铁青,诸侯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按照法理而言,魏瑄确实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就在诸侯不知所可之际,虞珩举起长戟指着城楼高喊道:“魏旷,这是你立的傀儡吗?你和萧暥狼狈为奸,也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成?”
此言一出,三军哗然。
云渊正要上前,却见魏瑄微微冲他摇了摇头,然后抬手让曾贤退下,迈步走向女墙边。面对数十万诸侯联军,用清越的声音道:“朕自今日于都阙关登基,无论你们是否拥立,从今往后,这大雍朝的天子,他的名字是魏瑄!诸侯若是前来朝贺,朕甚欣慰,并设飨劳军,但若是兴兵犯上,朕也决不姑息!”
他说罢目光炯然眺望城下,萧瑟的秋风卷起纯黑的袍袖猎猎飞扬。
没有辉煌的宫殿,没有钟鼓齐鸣,只有雄关险隘,号角苍凉。他生于乱世,长于战火。于兵临城下之际,在三军阵前,登基为帝。
城下的喧嚣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的窒息的肃静。三军将士抬头遥望他们的天子,目光中有疑惑、有猜测。而在阵列中军的各位诸侯,眼中则流露出阴鸷的不甘。
魏瑄的目光掠过那一张张各怀心思的脸,朗声道:“朕十四岁从军,讨逆臣平胡虏,连年东征西战,数回出生入死,朕没有金殿之上坐而论道的雅量高致,只有腥风血雨里敲打出来的钢筋铁骨。朕跟你们说这些,就是要你们记住,朕不会是任何人的傀儡,也不需要谁来清君侧!”
他威严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城下,诸侯噤声,三军肃然。
“如果你们有谁还记不住的,朕就用铁和血让他记住!”说罢,他一伸手,立即有羽林卫将一张劲弓交到他手上。
魏瑄张弓搭箭,侧首微微眯起眼,一箭破风而出,正中联军中央的大旗。上书‘讨逆锄奸’的大旗在哗啦在一声巨响中幡然倒地。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直到有人高呼了声:“陛下万年!”
这一声喊似乎点醒了城下的众人,顿时三军跟着齐声跪拜道,“陛下万年!”
此刻,北宫达见军心已定,再战只会徒留个逆臣反贼的恶名。而且至此他也已经明白了,这位皇帝与先帝不同,更不是深宫中的傀儡,他是血与火种历练出来的铁腕君王。别说是他北宫达,就算是拥立他登基的魏西陵和萧暥,将来恐怕都要受制于他。
想到这里北宫达眼中掠过一丝阴冷,他翻身下马,恭敬道,“臣等恭贺陛下登基!”
其他诸侯见北宫达已经承认了新帝,虽然不甘,也都纷纷下马,“臣等恭贺陛下登基!”“陛下万年!”
入夜,各路诸侯纷纷撤军,大军如海潮般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