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早晨,屋檐上结着一层白霜。
“你在这里站了一宿么?”
魏瑄蓦地回头,就见身后一名坐在轮椅上的青年,目光和煦温暖,语气里带着关切。
魏瑄记得他,这青年叫方澈,前番刚到江州时,魏瑄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魏瑄正想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找个措辞,毕竟在庭院里站大半夜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干的事情。
“我其实”他想说他也是刚来,
方澈却微笑着伸手指了指他的肩膀,“结霜了。”
魏瑄颇为不好意思地抬手拍打。
方澈凝目看着他,“风露立中宵,你和西陵哥一样,都是沉默坚决的人。”
魏瑄听出了他话中有话:“皇叔他也整夜的”
方澈道:“两年前有一阵子,他书房的灯就彻夜彻夜地亮着。”
魏瑄心中一沉,两年前?“莫非是京城流血夜?”
方澈点头:“那几天,府中江南江北往来的消息不断。我猜想他暗中调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力量。”
被他这一说,魏瑄猛然想起,那时候京城虽乱,但四方的诸侯却并没有动作。而且从京城流血夜后萧暥发病,到秦羽率军赶回,这最危机四伏的七天里,雍州居然没有受到任何诸侯的兵压。
魏瑄微微一怔,莫非他动兵了,动兵不是出兵,就像张满的弦,永远比真的放出箭更具有威慑力。
方澈道:“我记得当年,伯父军中的旧部跟他闹得很厉害。最后西陵哥以贤国公的遗训,公侯府要做江山稳定的基石,才把这些老将稳住。”
军中魏瑄并不清楚,但他此来江州任事之际,感觉到了江州各大家族盘根错节,势力不小。如果不是公侯府掌握着江州绝大部分兵权,魏西陵又能慑住他们,江州恐怕也不会那么太平。
又听方澈道:“江州有很多人对暥哥哥误解颇深,想找他报仇,所以他和西陵哥住在一起最安全。他们小时候就一起住的。”
魏瑄心中了然,其实方澈不用解释,他早就在三生石中看到过多年前的情景,也曾在下雨的冬夜,目送魏西陵将坐在街头的萧暥抱回府中。
原来这些年,皇叔也和他现在一样,默默替萧暥清扫路上丛生的荆棘,一个念头猝不及防闪过,那么他会不会对萧暥也有同样的情愫?
想到这里,魏瑄心中禁不住微微一颤。
今年因为出了方宁和魏燮的事情,方胤和魏燮的父亲魏焕相见都心怀芥蒂。毕竟是方宁害了魏燮,但方宁也已经咎由自取了,还能如何?
魏西陵便顺势把今年的除夕家宴取消了。
除夕夜,魏西陵让吴岱安排了一个小宴,只有五个人,这对萧暥来说已经很热闹了。又设了一方圆桌,众人同席而坐。
“嘉宁,你这穿的是什么?”席间太夫人奇道。
“孔雀啊!”嘉宁兴致盎然,
萧暥猛掐太阳穴。
嘉宁在华灯下兴奋地转了个圈,绚丽的裙摆如金羽洒开,
“这几天赶制出来的,好看吗?”
魏西陵对这种事情向来不发表意见。
太夫人眉开眼笑:“好看,穿着就像个姑娘了。”
方澈道:“太奶奶,但我听说这衣袍原本就不是姑娘穿的,是男子的袍服。”
“这我知道,”他话没说完,嘉宁便抢道:“这件袍服是此番潜龙局上,容绪先生为他的彩胜美人设计的。传闻那美人姿容绝世,八千身价直逼帝王剑,引得王孙公子不爱江山爱美人,争相角逐,北宫世子与虞贰将军还为此大打出手。”
萧暥搁下筷子,脑阔疼。能不能换个话题。
“怎么还打起来了?”太夫人显然当做听说书了。
嘉宁见老夫人感兴趣,话也多了:“不但如此,那虞贰将军还暗中埋伏,上演了一出水贼劫船夺美。”
“还抢人?”太夫人听得紧张。
嘉宁说的煞有介事:“但是虞贰将军没料到高严太守早有准备,布下天罗地网,来了一出黄雀在后。”
萧暥听得狗血淋头。
嘉宁喝了口水,颇有说书先生的腔调了。“水贼被平息后,彩胜美人和满船的珍宝都不翼而飞了,原来那个彩胜美人,早就和容绪先生的主簿暗结连理,容绪先生的主簿沈先生为人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只是迫于容绪先生的权势,两人不能在一起。水贼劫船的混乱中,他还不惜为了美人挨了一剑。”
魏西陵沉声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梦栖山辞话。”嘉宁脱口道。
萧暥:果然
太夫人道:“西陵,让她说,后来那美人才子怎么样了?”
萧暥掐了掐眉心,听老太太的口吻,颇为担心何琰笔下的这一对苦命鸳鸯。
“坊间诸多猜测,莫衷一是,有说沈先生最终成功与美人私奔,也有人说,容绪先生赢得了宝船上所有的珍宝,还在在朱璧居置金屋养孔雀,但是为掩人耳目,把一切都推卸到主簿身上,想要知道结果如何,要听何琰先生下一回的分解。”
萧暥太阳穴直跳:特么的还是连载?
一直默默听着的魏瑄问道:“阿姐,我有个不明白的地方。”
萧暥头都甩出水来,能不能好好吃顿饭
魏瑄凝眉道:“既然最后这美人失踪了,那你这袍服上的绣样又从何而来?”
魏瑄注意到,嘉宁身穿的裙子和萧暥当天天穿的袍服,除了式样稍有不同,孔雀的纹样和排布却极为相似。“莫非容绪先生做了两件一模一样绣纹的衣袍?”
嘉宁不假思索道:“当时朱琦先生带了名画工,为美人画了一张像,那画工手艺极好,精细得连这衣袍绣花都完完整整画了下来。”
魏瑄骤然想起他在潜龙局中给萧暥画了一张像。
他眼中掠过一丝异色:“那画现在何处?”
嘉宁道:“那副画工笔极佳,惟妙惟肖,加上天下人都想一睹那美人的真容,所以这画拍出了五千金的高价,最后被一位贵人买走了。”
魏瑄立即问:“哪位贵人买走的?可有名姓?”
嘉宁道:“这就不知道了。那贵人没有亲自出面。”
魏瑄心中涌起一股不安。以往画过很多萧暥的画像,画了又烧了,唯有这一张,因为当时潜龙局上事发突然,没有来得及烧毁,不想却流传了出去。
高价买画的那个神秘的贵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拿着这一张画像又想做什么?
大梁城,
虽然是除夕夜,朱璧居里却是清静得很,丝竹声中,容绪靠在胡桌前自斟自饮。
他做了那么多年盛京商会的会首,却是为了享受着除夕不用赶回盛京的特权。毕竟新春佳节正是各家店铺生意的旺季,除此以外,年后还是打点关系,走动人脉的好时机。所以,以往几乎每年的除夕,容绪都不回家过年。
相比萧暥是从小没有家,直到魏西陵带他回公侯府,他才有了家。容绪却相反,虽然有家,但却不想回家。盛京的那个家让他感到禁锢和压抑,甚至厌烦。
他是青楼女子所生的庶子,少年时就厌倦了在家宴中逢迎长辈以获得一点点可能的出路和机会。成年后,每每回家,还要和家中那些个自以为是的兄弟们虚与委蛇。
他观人观心,清楚他的这些养尊处优的兄弟族人看重他,是因为他手中的钱财和路数,至今,他们只不过将他当做盛京商会的大掌柜,需要他出钱出面,疏通关系,打点人脉。
而转过身去,他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风评败坏的纨绔浪子,耻于提及的同族兄弟。他何必回家和这些人团聚,搞得彼此都不自在。
所以这除夕之夜,容绪还不如在风花雪月歌台舞榭中逍遥快活。
王戎拨开垂珠帘负手进来,黑着一张脸,把房内所有的歌姬都打发出去了。
容绪正喝得微醺,“今夜除夕,兄长从盛京赶来是来陪我喝一杯?”
“你倒还有兴致喝酒,你知道现在外头都怎么说的?”
容绪无奈道:“兄长,这些年我若在乎别人的唇舌,早就羞愤而死了。”
王戎脸色铁青,他知道这庶弟玩世不恭的秉性,但是这一回,他居然玩到了潜龙局上,惹出了那么一票乱子。
“你的那个主簿?他在哪里?让他立即出来!”
“兄长,我没有什么主簿。”容绪叹息道。
他心里明白,潜龙局这一笔买卖真是陪到天边了。正应了他去潜龙局之前答应萧暥的,此去潜龙局,输了算他的,赢了都是萧暥的。
其实这些日子,容绪也渐渐回过味来了,事情从一开始莫名其妙失踪的屏风,就不对了。
原本他准备的这几百玉子的屏风也就够萧暥小赌一把,输赢不会太大。可偏偏那屏风失踪了,于是为了登船,那位沈先生就将萧暥卖做彩胜。
毕竟沈先生是萧暥的主簿,他担这风险,做这决定,容绪也不能置喙。
直到萧暥以八千玉子的身价,尽赢取局中珍宝,赚得盆满钵满。容绪方才知道,这沈先生的胃口有多大。他根本不是来赌局小玩一把,他就是来洗劫全局的!
而最终这次潜龙局,入局的诸侯大夫不仅输得血本无归,还虚惊一场,差点命都没了。
而众人都知道,沈先生是他容绪的主簿,美人也是他容绪的彩胜,穿着他容绪亲自制作的衣裳,所以这钱当然也是流入了容绪先生的袋子,容绪先生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
更为可疑的是,在宝船出事前,容绪的主簿先生还格外贴心地安排他偷偷地先乘船离开。最后那场楚江上的滔天巨浪里,北宫浔、虞珩、海安伯等诸侯士族们都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夜,不少人受伤,唯独他容绪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不仅全身而退,还赚的盆满钵满。
那些诸侯贵人们心底哪个不恼火。乃至于还迁怒于盛京王氏,之后容绪还得打点不少珍宝银钱去笼络安抚。
这件事上容绪不想跟王戎再提,算是吃了一记闷亏。
不过他此番也不是招招都错,他想到这里,抬手又斟了一杯酒,“这是陛下亲赐的紫红华英,兄长不尝尝?”
王戎眉头一皱,这才发现容绪所用的是金樽,“陛下不是一直看你不顺眼吗?为什么给你赐酒?”
容绪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陛下失后两年了,我将我的义女送入宫中。陛下如今心甚喜之,对她百般宠爱,对我这老丈人自然也不会慢待了。”
“荒诞,”王戎道,“你哪来什么义女,不会是哪个舞榭歌楼中来的美色,陛下若把一歌女立为妃嫔,岂不成了我朝笑话。”
容绪一摊手,“我们这位陛下做的荒诞事还少吗?又哪一回不是你我为他匆忙善后,如今,有这软玉温香,枕边吹风,可比你这张老脸在他面前动辄暴跳如用得多。”
“你闭嘴!”王戎被他气得一噎,直眉瞪眼道,“就你不老吗?都到知天命之年的人了,你以为你还年轻?我暴跳如雷我哪次”
容绪扬起脸,一双眼睛依旧如年轻时温柔多情,“嗯?”
王戎顿时意识到了,气得花白的胡子都根根竖起,在原地转了几圈方才让自己冷静下来,“说罢,你是想用女人控制皇帝?”
广原岭。
到了腊月,大雪封山,山匪一般都窝在山寨里过冬。
又逢除夕,寨子里张灯结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伏虎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正跟一群山匪头目们吹嘘着这次北狄的惊险经历。
“我跟你们说,那个蛮人好像还是个世子,一身的腱子肉,身段极其雄壮,”他指着其中一个小个子山匪比划道,“他个头有你两个叠起来那么高,站在那里跟坐小山似的,我都要抬头才能看到他眼睛,他的眼睛是像野兽一样的金色。”
听得一众山匪连喝酒都忘了,张口结舌地等着他继续说,“那头领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我还骂他来着,可惜蛮子听不懂,”伏虎灌了口酒颇为快意,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他那支箭从我胸口透过去,当场就把脊背都穿透了。差一点我就回不来了。”
阿迦罗那支箭偏开心脏仅不到半寸。伏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惊肉跳。
伏虎道:“定是我的英雄气概震慑住了蛮子,吓得他射偏了!”
狍子笑道,“你算了吧,咋不是你人歪心也长得偏,蛮子哪里能想到,你那颗贼心是长在右边的。”
“哈哈哈哈哈!”众人闻言大笑起来。
伏虎折了面子,直跺脚道,“胡扯!我的心怎么会在右边?”
他急于证明,掀开衣裳,抓起狍子的手,“你摸,你摸摸!”
狍子赶紧甩脱他,头皮发麻道:“我不摸,你那么平,我摸你做什么!”
众人顿时又笑闹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名守山的兄弟进门来报,“诸位首领,山门前有一位先生来访。”
伏虎嘶了口气,“夜里来山匪窝,不像正经人啊?他什么模样?”
“戴着幕篱看不见容貌,但身段极为修雅。”
狍子放肆笑道,“晚上来我们这山匪窝,也不怕把他劫上山了?我们萧大首领几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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