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番外

瞿钢回家时已经入夜。

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盛夏夜的沐兰会开始了。

萧暥并没有立即杖责瞿钢,而是给了他一段时间的假期,去照顾家中伤残的兄长。

瞿安的腿状况很不好,天热化脓腐坏,都要长蛆虫了。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大夫来匆忙瞥一眼,连屋门都不愿意进。

站在屋外对他说,这腿已经坏死了,得切掉。

但是瞿安身体虚弱,切除了腿之后多半是撑不过去的。而且之后草药膏方滋补养血,银钱如流水,瞿家贫寒,也治不起。

小乙当时就说帮他去搞钱,被瞿钢严厉制止了,他知道小乙搞钱的方法是他的老本行。

小乙是个惯偷,手脚极为利落。

当时瞿钢的铺子新开不久。跟着新店开张的热闹劲儿。小乙就来摸客人的钱袋子,被瞿钢抓了个正着。

瞿钢见他孤苦零落,但身手机敏灵活,是个做侦查哨探的好材料,于是就将他收入了锐士营。

当然加入锐士营后,这些市井恶习都必须戒掉,不许触犯军规。

于是小乙跟他那帮江湖上的兄弟狠狠得瑟了一番后,喝了散伙酒,从此改邪归正。

锐士营遴选严格,小乙只觉得自己是撞上了天大的运气。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底子差,平时训练极为刻苦,一心指望着将来有机会能上战场,能像瞿总头那样在火烧尚元城这样的大役里拔得大功,让将军都注意到自己。

少年心气,在黑暗的世道里看到一点烛火,就以为是阳光,不顾一切朝着那里奔跑。

直到提拔他的瞿总头出事了,才知道原来这世道从来都没变。终能把刚刚冒头的一点不切实际的念想迅速掐灭。

北宫浔纵马闹市,打断人腿,什么事儿都没有,而瞿总头被杖责一百军棍。

他不服。

瞿钢走到家门前,没看到小乙出来,心中咯噔一下。

不是拜托他在家照顾瞿安吗?

随即他就看到家门前围满的人。

瞿钢心里猛地一抽紧。

上一次家门口围满人,他一进门就看到家里被砸得稀烂,满地狼藉,哥哥躺在血泊里,双腿全断了。

这一回家门前又是围得水泄不通,出了什么事?!

他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几步冲上前拨开人群。

只见屋里,一盏豆灯下。

床榻前坐着一个人。

这一看之下,瞿钢刚才还火烧火燎的心,顿时像沉入了冰湖里。

那人白衣如云,仪容清雅,气度高华,只是端坐在那里,便自有一种霜天月洗的空旷玄远之气。

屋子外的街坊邻里们,显然都是来围观这位下凡的谪仙的。

瞿钢恭恭敬敬上前,问道,“请问先生是?”

那人道,“晋阳谢映之。”

他的声音浅淡,在瞿钢听来却如同心底震响一个炸雷。

瞿钢赶紧下拜道,“求先生救我兄长!”

谢映之浅浅虚扶道,“我自会尽力,你且起身。”

说着他便抬手从案头的药匣中拾起一片轻薄的小刀,切开化脓的伤口,刮去腐肉。

夜风微微吹拂起他的衣袖,满室脓臭中,隐隐生出一丝淡雅清玄的香气。

华毓楼下面已经围满了清察司的兵士。小乙当然不会直接往下跳去自投罗网。

他跃出窗外后,就地一滚,就攀上了屋脊。

“追!”萧暥下令。

楼下的清察司官兵随即跟上。

虽然已是夜阑时分,但今天是沐兰会,街上依旧人流涌动,清察司的官兵在人群中费劲地穿梭,行动远远没有在屋檐上飞奔的小乙来的快。

但他们人多,每条街上都有巡逻队,信号焰火一放,就开始四面八方合围起来。

一时间,楼下灯火涌动,观热闹的人群纷纷避开到街道两边,翘首观看。

百姓还以为是什么新增的节日戏码,望着屋檐上飞奔纵跃的身影,和街上涌动的灯笼和追兵,津津乐道地谈论着。

萧暥对陈英道,“清察司只要跟上人就行,放信号,调云越过来。抓人交给他。”

清察司的署兵战力和锐士营不能相比,现在小乙夺路而逃,催逼太甚,反倒会有死伤。

就在这时,魏瑄趁他一个不注意,翻身跃出了窗户。

萧暥追到窗前,就见他脚尖一点,跃上房檐。急追小乙而去。

萧暥脑壳疼啊。

这熊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再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一轮圆月照着屋檐上一片清霜。

夜风一吹,魏瑄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问苍青,“小乙去哪里了?”

苍青道,“现在清乐坊,正往川阳街方向去。”

“好。”

魏瑄身形轻捷,脚下如风,抄近道直扑川阳街。

街上围观的人群见了,发出一阵阵喝彩!今晚这节目够劲!一个比一个厉害。

清察司的士兵在人群间穿梭,渐渐地就落下了距离。

这小乙是梁上君子出身,对屋檐上的大梁城,比下面的熟悉多了。他在屋檐上,闭着眼睛就能脚步如飞。

魏瑄毕竟很少爬人家屋檐,最多也就翻过几次将军府的院墙,加上药力作用,视线恍惚,颇为吃紧。

每一步跃出,脚下都似是深渊,但也就他这一股冲劲,不顾一切追了上去。

连他也不清楚他是要追上小乙,还是要逃避某个人。

他心绪不宁,等到他赶到川阳街,小乙早就没了踪影。

“他去了千家坊。”苍青道。

远处一个信号焰火升起。

萧暥一看那方向,不妙,百眼窟千家坊!

上次为了救出云越,提兵查抄过千家坊,这地方就是白天去也是盘头路,错综复杂,一进去就找不着方向。更别说是夜里。

药炉里微微传来沸声。

瞿钢刚想去查看。

“不用管,再熬一刻。”谢映之正在给瞿安敷伤药。

瞿钢实在是佩服这位谢先生,屋子闷热得很,还有一股化脓腐烂的气味,连大夫都瞧一眼就掩着鼻子出去了。

别说他人,就是他自己待久了,都憋的满头大汗。这位谢先生却神情自若,容色悠冷,自是清凉无汗。

瞿钢不得不暗暗佩服,果然是谪仙吗?

腐肉刮去,伤口也清洗了,屋子里弥漫了几天的腐臭味稍稍散去了。

谢映之站起身道,“后日我再来换药,且让你兄长好生休息。”

瞿钢深深一拜道,“先生之恩,无以为报。我……”

“不必,”谢映之似知道他要说什么,淡淡道,“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必谢我。”

瞿钢不由佩服,谢先生果真玄门高士,风骨品性,让人心折。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一阵喧嚷声。

谢映之走

到窗前看去,微微蹙眉,“云副将?”

只见云越正率兵向这边过来。

瞿钢一看着阵仗就知道出事了。

他赶紧一道,“先生,兄长拜托你了,我去帮忙!”

片刻后,

云越挑眉看他,“瞿钢,你已经除名,还来做甚?”

瞿钢道,“将军,我就是一大梁百姓,但那一带我熟,可以带路。”

云越目光冷冷地掠过他,不予理睬。回首招呼其他人,“走!”

瞿钢迅速跟上。

比起外面街上的灯火通明,人群熙攘。这千家坊里阴暗潮湿,道路很逼窘,满地腌臜泥泞,污水横流。

魏瑄跟着苍青的指示才跟了片刻,就到了一片废弃的屋宇前。

月光下,黑压压一片死寂,不见半点灯烛,就像到了一片墓地。

这是当年张缉等人临撤走前,纵火烧了的,火势蔓延烧毁一大片棚屋,还烧死了不少人。千家坊的这一片地方就彻底废弃了。

黑暗中,苍青道,“魏瑄,不好,小乙不见了。”

“什么?”

苍青道,“我刚才忽然摔下来,掉在你脚边上。”

魏瑄一低头,手在黑暗中一摸索,捡起了一枚三生石。

难道是小乙在奔跑途中掉落了?

虽然失去了线索,但都到了这里,小乙应该在附近,他继续循着巷子往里走。

巷子里漆黑一片死寂,弥漫着一股酸腐的臭味,在药力作用下,魏瑄的头脑浑浑噩噩,硬是强撑着往里走去。

他穿过几个黑黢黢的门洞。

黑暗中,隐隐约约听见前方传来嘎吱一声,让人牙酸的门轴转动声。

小乙?!

他刚要上前探看。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被人拽了一把,紧接着嘴就被捂住了。

月光下那是一只有力的手,手指修长秀劲,骨节分明。

魏瑄想要挣开,忽然就撞到了那人匀实的胸膛,随即就听萧暥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殿下,是我。”

刹那间,他脑子里紧绷了好几个时辰的弦骤然断了。

他中了药,本来就对萧暥避之不及,现在偏偏要跟他紧贴在一起,心中叫苦不迭。

就在这时,窄巷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沉重,看起来应该是几个壮汉。

跟着那脚步声,还有车轮碾压过嶙峋地面的声音。

一个男人沙哑着嗓门道,“今天运气好啊,没想到这小子还敢来这里,胆儿够肥的,正好,顺便一块儿抓了。”

另一个人粗声粗气接话道,“好个屁,老子白天差点就到手一个绝世美人儿,结果跑了。”

一听那声音,萧暥心中微微一惊,这不就是白天遇到的那个赌头吗?

借着月光,萧暥隐约看到五六个精壮汉子赶着一部驴车正向这边过来。

同在一条巷子里,躲是躲不开了。

好在他们处在暗处,萧暥又是一身黑衣,只是魏瑄的锦袍有点惹眼,得给他遮一下。

萧暥当机立断,“殿下,得罪了。”

说着他一倾身,就将魏瑄压在了黑黢黢的墙壁上。

魏瑄脑子里嗡地一下,背就撞上了斑驳粗粝的墙面,紧跟着,那人的气息跟着覆了上来。

萧暥白天打完马球还来不及换衣,身上淡淡的汗味欺近,夏□□衫单薄,两人紧贴在一起,简直要把魏瑄逼得夺路而逃。

但他无处可逃,

脚步声越来越近。

萧暥察觉到他激烈的心跳,以为他是紧张,又凑近了点,附耳道,“别怕。”

那刻意压下的声线糅杂着一丝黯哑的低柔,伴随着他口中温热的气息拂过魏瑄耳际颈侧。

魏瑄呼吸骤紧,他正是血气方刚,哪里禁得住这种撩动。

他忍无可忍地想要挣开萧暥,结果手冷不防就碰到那人线条凝练优美的后背,惊得他赶紧往下一撤,又落到那让人窒息的精窄腰身上。

魏瑄有点绝望。某人的身段太好,无论是碰到哪里,都让人惊心动魄。

萧暥一边遮挡住魏瑄,一边眼梢微微扫视身后,

那部驴车的车厢是一个木头笼子,笼子里关了几个人。看上去都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萧暥脑子里立即冒出了两个字,贩奴!

接着他看到其中一个人脸贴着栅栏,狠狠地瞪着那几个大汉。

小乙!

原来是被逮住了!

魏瑄看到小乙也是一惊,眼见这行人就要从他们身边经过。

他低声道,“将军,我们现在是劫了他们?”

这五名汉子,以他们的身手应该对付得了。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不急,这里怕是他们的老巢,跟上就行。”

放长线,钓大鱼。小乙被抓,北宫浔不知去向,这里的水怕是很深。

而且此处若真是这些人的老巢,他们只有两个人,贸然要劫囚车,太冒险。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有其他的伏兵。还不如等云越带人到了,再动手。

等到那队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萧暥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发现魏瑄闭着眼睛,隐忍地咬着下唇,一张清俊的脸绷紧了,一副被恶霸欺凌的良家青年模样?

他是山匪没错吧?所以……难道这是……

他还没回过味来,魏瑄已经喘着粗气,一把推开了他。

然后,跑了。

某狐狸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唔,魏瑄这是……生气了啊?

等等,他刚才好像算是壁咚了武帝吧?

难怪魏瑄气成这样?

他这才回过味来,卧槽,这好像比绿了武帝还要严重啊!

他这千刀万剐的结局好像还得再加几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