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城
萧暥坐在马车里挑起车帘,阳光在乌云后时隐时现,照着街道上斑斑驳驳的褐色血迹,一场兵祸后,沿街两边的商铺都大门紧闭,秋日里一片萧条。
这一场都城的浩劫,大梁的街头巷尾成了战场,血流成河,殃及多少无辜已经无法计算。这一场杀戮下来,再锋利的刀也要卷刃了,萧暥算是知道他这次发病的原因了。
虽然快刀斩乱麻平息了郑国舅的兵变,但是萧暥的手段过于狠厉,这也成为他人生中第一个污点。
按照《庄武史录》的记载,接下来他还会勾结夷狄,诱捕秦羽,弑杀桓帝,然后立十几岁的晋王魏瑄即位,就是日后的黑暗系暴君庄武帝,他自己摄政,大权独揽。
三年后,他又杀名士谢映之等,对抗整个士林阶层。
五年后,他害死江州牧魏西陵,那魏西陵不仅是皇室宗亲,还是帝国东南防御蛮夷入侵的屏障,萧暥对他的实力甚为忌惮,于是用奸计害死了他,这叫什么?残害忠良,挖帝国基石,要遗臭万年的!
不仅如此,萧暥仗着好皮相,居然还和庄武帝的妃子有染!而且还不止一个……
一桩桩一件件捋下来,萧暥简直瑟瑟发抖啊。这人是太彪悍太无所畏惧什么都敢做啊?给庄武帝戴绿帽子,萧暥简直给跪了好吗!
他还没来得及历数完原主的罄竹难书的累累罪行,宫门已经到了。
萧暥抬头看了一眼绵延巍峨的宫墙阙楼,台阶两边站着荷戟执锐的金吾卫,就觉得头晕目眩。现在负荆请罪还来得及吗?然后心里就有个声音对他吼道,想什么呢你,不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还指望人家宽宏大量?
他按着胸口虚喘了口气,大病初愈,心里又七上八下,脚下不稳,刚跨出马车,小腿一软差点真给跪了。
好在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拽住了他的小臂,才没有让他的膝盖和坚硬的台阶来个亲密接触。
“宫里有我们的人,有我在,你放心。”醇厚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萧暥感激地抬头看了看秦羽,他身后跟着数十名披坚执锐的武士。
不愧是大哥啊,够靠谱,原主真是脑壳被驴踢了,放着这样结实的靠山不要,自毁长城!
他沿着殿前漫漫台阶一路往上走,眼角扫过。看到金吾卫里也有好些熟悉的面孔,虽想不起来是谁,应该是自己的人吧,看来原主在宫里应该到处都安置了人手,他的心也慢慢放到肚子里。
金銮殿上坐着一个孤独的男人,面色苍白,眼眶红肿未消,好起来几天没合眼了,满面忧倦之色。这个人就是桓帝了。
两年前,就在这里,十九岁的桓帝隆重地迎娶了他的皇后,满殿的雅乐笙歌。而在三天前,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郑皇后跪在他面前冰冷的地上,“陛下,救救臣妾啊!救救我们的孩子啊!”
桓帝无语凝噎地望着殿梁,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萧卿,皇后与朕夫妻两载,一向贤德恭谨,她久居深宫,从未过问外朝事务……”
“果真?”萧暥冷笑,
桓帝浑身一颤,不敢说下去了,
萧暥一偏首,“带走。”
帝后两人紧扣的手被生生掰开。
“陛下!陛下!”皇后凄凉的叫声在幽暗的深宫中,被夜风渐渐吹散。
萧暥如冰刀一般的目光刮过年轻帝王苦涩的脸。转身离开。
这一出多情天子无情将军的戏幕,在萧暥死后很多年仍旧被排成话本戏文在民间流传。
此刻萧暥面对着这张苦主的脸,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为什么原主做的恶,要他来面对啊!
桓帝凄凉悲苦的目光简直像在鞭挞控诉他。
好在萧暥这张脸长期以来不是面无表情的高冷,就是不可捉摸的冷笑,实在不大会摆出害怕或者动摇的神情,就算他现在内心已经溃不成军,脸上淡漠的神情却依旧岿然不动。
桓帝注视了他片刻,垂下眼帘,叹息道,“此次事变,朕有不查之误,想不到郑图竟利用皇后,窃取朕的私印,翻起那么大的风浪。好在萧将军当机立断,调度有方,阻止了京城的一场浩劫。朕上次不知原委,被奸人蒙蔽,误会萧爱卿了,朕甚为惭愧……”
萧暥脑子嗡地一下,这是什么神转折?这皇帝不但没有涕泪俱下地控诉他的罪行,倒开始自我检讨了?
就听桓帝道:“朕已经下诏书告知天下郑图之罪行,此次萧将军护驾有功,逐加封为……”
什么什么?还要加官进爵?有没有搞错啊?这皇帝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
萧暥一脸懵逼地看向秦羽。
秦羽赶紧躬身道,“此事萧暥处理不当,过于操切,使得京城流血,陛下受惊,陛下不处罚他已经是隆恩,加封万万不可。”
萧暥也不是傻子,赶紧跟着道:“臣惶恐,陛下不咎已是隆恩,岂敢图赏。”
桓帝叹了口气,走下了鸾座,踱到他面前,语重心长道,“萧卿如此谦厚,更是让朕惭愧。好吧,赏就不赏了。”
萧暥正要长出一口气,忽然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萧暥浑身就是一个惊颤。
就见桓帝凝眉哑声道,“朕听说爱卿操劳病倒,身体好些了吗?”
萧暥手被抓住,浑身僵硬,“臣已无大碍,多谢陛下挂心。”
桓帝的嘴角抽搐了下,扯出一个祥和的微笑:“哦,那就好,朕这里还有大野进贡的鹿茸山参,给爱卿补补身体。”
萧暥赶紧道:“谢陛下。”
桓帝还想再说什么,秦羽提醒道:“陛下,那郑皇后的身后事,陛下还未示下……”
桓帝一怔,才想起来似的,皱了下眉,然后头也不回就朝鸾座走去,边走边吩咐道,“郑姬既然有罪,当断发覆面,葬罔山北侧。”
萧暥听得简直瑟瑟发抖啊,都说薄情最是帝王家,这皇帝也太狠了吧。罔山那一带是乱葬岗啊。夫妻一场做得可够绝了。
看来这个皇帝求生欲不是一般的强啊,一方面安抚稳住秦羽萧暥,一方面痛斥郑国舅等的忤逆行为。而且满面自愧之色,深刻反省自己的不查,痛陈郑国舅的罪行,痛心皇后被其蛊惑牵涉其中,后悔自己没有早一步阻止,把她拉出来这个阴谋。
他这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啊,一副他们如此大胆妄为,朕居然不知道一直被他们蒙在鼓里,这个女人怎么能如此欺骗朕?郑国舅这些逆贼竟然如此歹毒。
萧暥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他不是看过《庄武史录》,简直要被这皇帝炉火纯青的演技给骗过去了。
这皇帝段位很高啊,影帝级别的啊,惹不起!惹不起!
从大殿里出来,萧暥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这皇城不能呆,赶紧跑啊!
这皇帝绵里藏针,演技绝伦,抓着他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忏悔,简直就像青春言情剧里给主角戴了绿帽的绿茶女,泪眼盈盈地挽着男主的手,求求你,我们和好吧,我知错了嘤嘤嘤,简直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有木有!
我靠,这种角色,对付不了!绝对对付不了!
他就是个穿越小白啊,既没有原主杀伐决断的魄力,也没有原主智计天纵的手腕,而这桓帝是什么人?生于深宫之中,二十年来浸润在宫斗朝斗中,身经百战啊!对付他这种权斗经验值为零的菜鸟弱鸡,不是一吃一个准吗?
不跑路难道还能寄希望于秦羽保护他?开玩笑吧,自己的命运还是要自己来掌握。别跟他说穿越者知道历史走向自带金手指,必能力挽狂澜大杀四方,把历史改到连亲爹都不认识,那是丫丫小说,萧暥表示,真那么厉害你行你上啊,穿到古代人生地不熟,分分钟被当地土鳖玩死好不好?
萧暥是个很实际的人,最大的优点恐怕就是自己的斤两他掂量得很清楚。他本来就是个小白领,也没什么大志向。以前在公司里也就是混吃等退休罢了。现在莫名其妙穿越到了权臣萧暥身上,还是这样一个猛人扎堆诸侯割据的乱世里,他这种病娇宝宝最好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起来,守着一亩三分地颐养天年。
既然打定了要跑路的主意,萧暥一直七上八下的心情反倒放松下来,他回头最后望了眼巍峨的皇阙,脑中突然闪出一个作死的念头。
他问道,“晋王在哪里?”
秦羽一愣,“晋王?”
半天才哦了一声,“那孩子啊……”
也难怪秦羽这个反应,因为历史上晋王的生母不详,所谓不详其实就是地位比宫女还低下,所以晋王,也就是后来的庄武帝,在被原主扶上位前一直没什么存在感。
“彦昭为何问起他?”秦羽不解。
当然了,既然来了皇宫一遭,走之前无论如何也要瞻仰一下这位牛逼哄哄的暗黑系暴君庄武帝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啊!
他总不能告诉秦羽,我打算就此跑路了,将来不知道在那个犄角旮旯里摸鱼,再来皇宫是不可能了,所以就满足一下我的八卦之心吧。
“哦,我上次从乱军中把他捞起来还是个孩子,三年了,突然想看看他。”
秦羽皱起眉,他是很了解原主,不相信他会单纯出于关爱或者记挂去看望一个孩子,肯定又不怀好意,“彦昭,他只有十三岁。这次的事变跟他没什么关系。”
言外之意,所以……放开你的魔爪吧。
“那孩子挺可怜的……”
“我就是顺便看看他。不会为难他。”
很快,萧暥就知道秦羽说的挺可怜是什么意思了。
这一处荒僻的宫殿,宫墙剥落褪色,地上杂草丛生。这也难怪的,这个乱哄哄的世道,哪里还有闲情修缮宫殿。还没走进宫门,他就听到一道尖细的嗓音,“这时候你搞这个想害死谁!害死谁!害死我们?还是害死陛下?就你有骨头,就你硬气了哈?”
“快快,收起来!”
“还有你们,把他带下去,关屋子里,回来等陛下教训!”
乖乖,一个宦官内臣就敢这样教训小皇子?胆儿够大啊。
萧暥转了个弯,背着手兜了进去,身后只跟着一个年轻副将和几名带甲的武士。
那老宦官抬头一看到他走过来,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萧……萧将军……老奴,老奴……”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身旁有一个孩子,十二三岁光景,吓得低下了头,地上摔着一张弓,看起来刚才他应该是在练箭。
萧暥好奇地打量起这个将来的暗黑系暴君。
他以前一直不明白所谓‘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到底是什么模样,一看这孩子顿时恍然大悟。
这孩子长得太端雅漂亮了,皮肤雪白,眼眸漆黑如墨,清澈地都可以映出天光云影。发现萧暥盯着自己看,他不自觉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倏地盖下来,像个腼腆的小姑娘。
萧暥的手指在背后画了个圈,想到这可是将来的暗黑系庄武帝啊,忍住了掐一把脸的冲动,悻悻收了回去。
随即萧暥就发现气氛有点怪。要说他这个人名声是不好,也不至于这群人看到他吓得跟见鬼一样吧。
还有,这几个宦官都在自己面前排成一排做什么?阅兵啊?
只可惜别说他们是站成一排,就是堆成人墙也不顶事啊,萧暥身材颀长,这些内侍太监,就算戴着帽子也整整比他矮了一头,他的目光毫无障碍地掠过他们头顶,终于落到了几丈外的一个箭靶上。
瞥了一眼,好像……有点眼熟啊?
只见那靶子上钉了张纸,纸上画着一个人,一般来说,画作箭靶人偶的都是面目狰厉的壮汉邪神,可这靶子上的纸人画得面容秀雅,身段修长,姿容风仪俱佳。
萧暥的目力极好,远远一看就知画的是谁了。
这……这样真的好吗?
虽然古人的线条稿一般情况下能画得能让亲妈都不认识,但这纸稿上的人像他不可能不认得,这就是他啊!
要说历史上庄武帝不但是个暗黑系帝王,还是个文艺青年,庄武帝擅长丹青,很有天赋,他的宠妃紫湄夫人妙龄时香消玉殒,庄武帝思念之际画了一副美人图,传说栩栩如生,紫湄夫人竟能在梦中与庄武帝相见互诉衷肠。
没想到这位灵魂画手皇帝早年的作品居然是自己的画像啊,受宠若惊有木有!
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紧抿的唇线,微微跳动了一下,那老内官终于崩不住精神压力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咦?什么情况?吓昏了?
见领头的一倒下,后面几个小宦官哗啦一声全趴下了,磕头如捣蒜,“萧将军,我等什么都不知啊!什么都不知道啊!将军饶命!”
只有魏瑄依旧站得笔直跟棵小树苗似的,手指搅紧了,脸色煞白,倒是挺有有几分骨气。但看那咬得青紫的嘴唇,其实也是强作镇定吧。相比他那个演技派的哥哥,这孩子倒是坦诚地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小朋友,我知道你恨我,你们全家都恨我,但不用表现得那么明显罢。还好你遇到的是我,换是原主,你已经完了啊!
他清了下嗓子,沉痛道,“郑国舅人都死了,你们把他的画像挂在这里当靶子,真的好吗?赶紧撤了。”
算了,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吧。
闻言,那几个宦官一愣,随即如获大赦,屁颠颠得跑去把画像揭下来折好,捧过头顶。
毕竟是自己的脸,总不能扔了吧……萧暥把画像掂在手里,觉得有点烫手。
低头见魏瑄正偷看他的神色,紧张中带着错愕。
萧暥没话找话,“你在练箭?”
魏瑄点点头。
萧暥不由看了看手中画像,脸上身上完完整整,一个箭孔也没有,看来全脱靶了。
真是……感谢不杀之恩……
他俯身捡起了弓,拉了拉弦,“来,再试试。”
魏瑄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好听话地接过来,搭弓,上箭,瞄准。
嗖嗖嗖,三箭全射偏了。
萧暥扶额,他上前一步,从身后稳稳抄住了小魏瑄的手,“我教你。”
随即他感到那孩子浑身剧烈地一挣。
至于吓成这样么?萧暥表示他对虐童没兴趣的啊。
萧暥的箭术在史书上是有专门提及的,一是凌厉,二是精准。他继承了这具壳子,原主的记忆忘得七七八八了,但是弯弓搭箭的手感是差不了的,再加上萧宇自己以往学过射箭,还是某箭馆的会员。所以在刚进这个宫院,看到地上这把古代的弓的时候萧暥就开始手痒了。以往用的都是复合弓,不知道这古代的弓使起来是什么感觉。真想试一试这百步穿杨的感觉!
小魏瑄怕是从来没跟别人那么靠近过,极为拘谨,他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一步,后脑正好撞在萧暥胸口。
“别紧张,”萧暥道。
“嗯,”晋王慌忙瞥了他一眼。萧暥穿着绛紫色的朝服,腰上束着墨色云纹宽玉带,显得他的腰线格外纤细,小魏瑄眼睛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手背上传来温暖的触感,让他心骤然绷紧。
萧暥握着小晋王的手,眯起眼睛,拉弓上箭,嗖地一声,一支羽箭笔直地飞出,正中靶心。
果然很准嘛!有点爽啊!
“萧将军神箭!”“真乃奇技啊!”一众宦官齐声奉承道。
“小王爷射的,我只是借了他几分力。”萧暥淡淡道,
魏瑄偏过头看向靶心的箭,又楞楞看了看自己的手。
浮云散去,午后的阳光变得强烈起来,阳光下,青年将军一身炽烈的紫袍,手挽雕弓如满月,神采飞扬地让人炫目。
萧暥又射了几箭,一时间心情大好,俯身又问,“接下来小王爷想要射什么?”
就在这时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在草场当中飞过。
“射个将军吧?”萧暥目光一锐。
嗖的一声,羽箭飞出,穿过苍蝇的羽翼,凌空把那只大将军钉在了箭靶上,居然依旧正中靶心!
爽!太爽了!
这下一众宦官都看傻了眼,都起哄奉承都忘了,半天合不拢嘴。都知道萧暥箭术无双,可没想到那么厉害啊!
魏瑄也是目瞪口呆,他抬头看了看萧暥。萧暥在他脸上看到了恐惧,震惊,崇拜!五体投地!
萧暥波澜不惊地看回去,内心却爽翻了,能让日后的暗黑系庄武帝像看天神一样膜拜地看着自己,装逼的感觉就是过瘾啊!
“好好练,你也行的!”萧暥冲他微微一笑。
像是看到了什么灼眼的东西,魏瑄的眼睛被烫了一下,赶紧低下头。
萧暥摸了摸下巴,有点小失落啊,难道这张脸笑起来那么可怕?
萧暥不可能知道,在这诸侯割据的乱世里,在这愁云惨淡的宫廷里,人人心头就像一根紧绷的弦,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人对这孩子笑过。
或者说在这宫闱之中,人们已经不会笑了。有的只是太多笑里藏刀的假笑。
看过太多的凄惨,经历太多离乱,阳光下轻暖的一笑,如春风拂面,好看到刺眼,他不敢看。
直到萧暥离开,魏瑄才抬起头,凝眉深深望着那人的背影。那个可怕的人,似乎和他想得不太一样啊。
而这一头的萧暥,只觉到背后有一道意味明显的目光射来,一半冰冷一半灼热,简直像在戳他脊梁骨一样。
不由脚下生风,走的飞快。
桓帝恨他,小晋王也恨他,还不跑?等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