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五年秋
寝居里很幽暗,四周帷幔垂地,偶尔有风微微扑起纱幔的下摆,渗进一小缕天光来,屋角的鎏金香炉里正升起冷淡的檀香,和屋内弥漫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
萧宇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就觉得浑身虚脱无力,被冷汗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胸口更是像被火炭烙过,灼燎地痛,他用绵软的胳膊支着榻缘,勉力坐起身来。
他发现自己是在一张宽阔的床榻上,四周帐幔深垂,看这古色古香的床架,莫非是……穿越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抬手拨开丝帐,下一刻,他差点眼前一黑,又昏厥过去。
这、这、这是一个谋杀现场吗?!
正对着床榻的是一扇游猎漆画屏风。大片喷溅的的血迹在屏风上炸开诡艳的花朵,血不断地顺着屏风的边缘往下滴,延伸到青砖的地面上。
屏风下方躺着一个人,帽冠歪倒一边,眼睛暴突,眼白翻起,目铮欲裂,一副死不瞑目之状。
随即他的手就摸到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那是一把剑,白刃上血迹未干,再一看,连自己中衣、丝被上都染着飞溅的血点。
萧宇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来人,有人吗?”
谁来告诉老子这是怎么回事?搞一具死尸在卧室里呼呼大睡,就算是穿越了,这身主的口味也太重了吧!
随即一阵轻微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家仆装束的人从屏风后绕了出来,低声细气道:“主公醒了啊,小的一直守在门口,没人进来。”
萧宇招招手让他近前,偏过头尽量避免和那具目眦欲裂的尸体有视线接触,问:“这……这人是谁?”
那家仆谨慎地靠近了点,还不时地飞瞟他的脸色,轻道,“禀主公,此贼叫做薛章,胆大妄为,竟敢借看病之机刺杀主公,被主公斩杀。”仆人试探着问,“主公……不记得了?”
薛章……那个医官薛章?
他怎么会不记得了?!因为这就是他不久前看的一本书里的人啊!
确切的说,这本书不是网络小说,而是根据平行世界的真实历史撰写的,也就是说,这是一本严谨(划掉)的正史啊!
作为一个宅居人士,萧宇以前就爱看历史文,但历史文看多了,来来回回就这些朝代,没意思,于是系统书城就给他推荐了这本《庄武史录》。
这本书究竟是不是所谓平行世界的真实历史改编的萧宇不知道,但看得真是贼爽!
庄武帝魏瑄少年登基,在权臣萧暥的威压下,前期忍辱负重,甘当傀儡,后期黑化逆袭,一举反杀。整本书集逆袭,黑化,复仇,虐人渣等暴爽的元素一个不少!萧宇不得不感慨,这庄武皇帝真是活脱脱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爆红网络小说男主角。
庄武帝出生的时候,大雍帝国刚经历过宦官术士轮番乱政,整个国家乌烟瘴气,庄武帝十岁时,发生了‘琼台之变’,京城被夷狄攻陷,苦逼的小魏瑄只能随着哥哥桓帝到处逃难,逃难途中被前来勤王的武威将军萧暥所救,那时萧暥还只是大将军秦羽麾下的前锋,这个日后一手遮天的权臣虽然不到二十岁,却表现出了玩弄权柄的天赋,他可没安什么好心,他劝秦羽迎接皇帝到大梁城登基,从此挟天子以令诸侯。
几年后,萧暥又嫌秦羽妇人之仁碍手碍脚,干脆把这老大哥弄死了事,自己大权独揽。
不得不说,萧暥这个人很有本事,在外能打,在内能治,阳谋阴谋都有一套,有了皇帝这个吉祥物后,他师出有名,平定北方,收复江南,远击南疆,东平海患。只可惜野心太大,位极人臣了还不够,整天想着篡权夺位。
他排除异己,诛杀大臣,迫害名士,还丧心病狂杀了不听话的桓帝,立了他的异母亲弟弟,只有十六岁的魏瑄即位。以为这样就可以操纵小皇帝为所欲为了。
当时看书的时候萧宇就想冲他大吼一声:醒醒吧兄弟!这位主儿将来可是暗黑残虐暴君啊!
但这也难怪萧暥,这庄武帝前期怎么看都是一只温顺听话的小绵羊啊!这魏瑄小小年纪却功于心计,沉得住气,表面上对萧暥言听计从,将所有的憎恨都埋在心底,终于在八年后一局反杀,将萧暥千刀万剐。
那可是真的是千刀万剐,一点都没夸张。不要小看了庄武帝暗黑系暴君的名号。据说整整数千刀,被折磨了好几个月才挂啊,而且每日饭菜份例不减,每逢节日还有加菜点心。若绝食,就硬灌,可见皇帝对他恨得有多深,死都不肯给个痛快的。
庄武帝的暗黑属性以此可见一斑。
也许是小时候在萧暥的阴影下被憋成了精分蛇精病,庄武帝一朝是大雍帝国六百年间最强盛也是最黑暗的一朝,说强盛,这庄武帝雄才大略,开疆扩土,吞并西域诸国,把帝国版图整整扩大了五分之一。说黑暗,庄武帝心理阴鸷,大搞严刑峻法,天下遍布酷吏,不要说对别人,就是他的十几个儿子,不是怀疑图谋不轨下狱杀了,就是被这恐怖的老爹活活吓死吓疯。到了武帝晚年,只剩下一个八岁幼子即位,那还不够,弥留之际的庄武帝把那孩子的母族一锅端了陪葬,以免母壮子弱外戚当权,啧啧,这手段。
武帝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逼死吓疯一片,更何况对待萧暥这个仇敌?简直是恨不得剔骨食肉。
庄武帝到底有没有真的那么干,萧宇不知道,据说庄武帝的野史更加精彩纷呈(biantai),搞得他心里痒痒很想充值买书再看看庄武帝逆天鬼蓄的野史。
但是他现在没心思好奇庄武帝的黑历史了,因为他就是萧暥啊!他就是那个作死一手扶持暗黑系暴君上位的傻逼!
他看着卧室中央横陈的那具尸体,胸口又是一阵发闷。
此人叫做薛章,假借看病行刺萧暥。可萧暥是什么人,身经百战啊,就算在病中,身手也是十分了得,怎么是一个医官能行刺得了的?书中描述是,薛章被杀后,萧暥尤怒气未消,遂下令将其尸体渍盐悬挂于城墙上长达三年,以儆效尤。
他当时看书时对这一段印象深刻,人死了还要风干成咸鱼挂着。太特么凶残,太不人道了!
敢情之后庄武帝的酷戾都是有本可依的?这算什么,言传身教?
萧暥哀叹一声,觉得眼前发黑,顿时泄了气地躺在榻上,他千不该万不该穿越成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当权臣就算了,好歹也让他遇到个汉献帝这样的软柿子啊!怎么就碰到个暗黑邪魅狷狂的皇帝啊!!!
连萧暥这么牛逼哄哄的人物最后都被灭了,他算哪根葱?跟原主都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好不好!他在这个乱世上能活过三集吗?
哦,等等,差点忘了,他是个穿越者,自带开挂属性——他知道今后的历史走向。
所以说,为了自己的小命,他绝对不能让庄武帝即位,千万不能铸成不可挽回的错误啊!
他约莫算了算,他杀薛章的时候,应该还是庄武帝的哥哥也就是桓帝时期,萧暥现在只能祈求自己还没有把桓帝得罪透了,还有机会表表忠心,争取一个君臣和睦的大好局面。只要桓帝在位,就没有庄武帝什么事儿了。
对,就那么办。这可能是他目前唯一的生机了。
那家仆看他面色几变,“主公?这里……怎么处置?还请示下?”
这边萧暥正心烦呢,你们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啊!一个死人扔在主人的卧室里,还问我怎么处置?拉出去埋了啊!这还需要我说?
等等,好像还真是需要他说……原主可是把薛章晒成了咸鱼,还是保质期三年的……
萧暥叹了口气,无力地摆摆手,“买副棺材,好生安葬了吧。若有家属,善为抚恤。”
家仆愣了下,似是确认自己没听错,才打了个手势,又进来两个人把那尸体拖了出去。
等到卧室里全部清洗干净,家仆们退了出去后。
萧暥无力地靠在床头,喉咙里隐约有一股铁锈味翻涌起来。终于,他扶着床榻,咳出了一口淤血。刚刚换上的新被褥又被染红了。
真糟心。
他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萧暥这具身体好像还……有病!
对啊,不然他找医官做什么?看起来还病的不轻!关于萧暥的病这史书里可没有写,到底是什么病?要不要紧啊,不会是绝症吧?
他心里一片凉凉。左右都要死啊……
看来这萧暥不但是个权臣,还是个病娇的权臣。
他满心惆怅地又咳出几口血,觉得自己真是生着林黛玉的病,操着司马昭的心。
想到这里,徒然一股疲倦涌起。只觉得秋风瑟瑟,悲从中来。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刚才那个家仆又出现在门前。
又怎么啦?还能不能让人清净一会儿了?
“主公,秦将军来探望你了。”
谁?秦羽?他那个便宜大哥?
“让他在客厅稍等。”萧暥道。
秦羽还没和他翻脸,说明他的判断没错,这还是在桓帝早期,这个时候萧暥虽然行事乖张手段颇为遭人非议,但还没有变成国贼,奸佞,权臣,还没来得及恶贯满盈,所以……一切或许还有转圜。
想到这里,萧暥陡然来了点精神,他颤巍巍起身,让家仆服侍着他穿衣束发。
坐在案前,烛光幽幽映照下,铜镜里粼粼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乍一看到,萧暥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一句卧槽差点脱口而出。
受《庄武史录》的影响,他一直脑补萧暥是曹操王莽这样的奸雄形象,具体地说就是英雄眉三角眼鹰视狼顾,这形象根深蒂固,使得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这这这反差太大了!萧暥这个乱臣贼子居然长得那么好看!
只见镜中之人,鬓如乌云垂瀑,眉似流墨飞烟,双目清隽而修长,一点烛光恰好落于眼底,恍如幽兰夜火般映着早春冰雪样的脸容,真是古雅俊秀之极,更让萧暥满意的是,这张脸清俊得恰到好处,轮廓刚中带柔,既好看又不显得阴柔女相,眼角眉梢更是清利如刃,隐隐透出一股锋芒的兵气来。
萧暥左看右看,这张脸真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恐怕这是他穿越以来唯一满意的地方了。
不过再好看又如何,日后萧暥可是被武帝千刀万剐的啊!也不知道将来那位暗黑系庄武帝会把这张脸怎么割?哪里下刀?
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后心一寒,牙齿咯咯一碰。
突然抓住身边伺候的家仆道,“我发病的事,不要让秦将军知道。”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萧暥看过史书不少,知道在这种情况不明的时候,不能暴露自己的弱点,一丁点破绽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这念头是无由来的,仿佛是这身体处于危机下的本能反应。
穿戴整齐后,他走出卧室,外面正是午后,雪亮的阳光照得他一时睁不开眼。平坦的歇山式屋顶上是碧蓝的青空,看惯了灰蒙蒙的城市天空的宅男萧宇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蓝的天了,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桂花清香的空气,感觉整个人都有一种大病初愈的清爽松快过来了。
他用力掐了掐两颊,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一点。
厅堂里站着一个身披甲胄的魁伟男子,身姿笔挺如松柏,仪容英朗,剑眉星目,因为常年征战,下颌的线条坚如刀刻,加上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看起来颇有英雄气概。
不用说,此人就是秦羽了,秦羽这个人有义气有担当,当年在乱军之中扶立桓帝,是真心想要天下太平,却不料他这个结拜兄弟萧暥存着图谋不轨的心思,把他一起拖下了水。在后世,他这个乱臣贼子的帽子扣得有点冤。
“彦昭,你没事吧?”秦羽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抓住萧暥,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
萧暥不动声色扫了家仆一眼:让你们不要说我发病的!
那家仆很委屈地摇头,意思是他什么都没说。
接着就听秦羽道,“你没有受伤就好。出此变故,我从前线连夜赶回,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
萧暥听着陡然一身鸡皮疙瘩,什么叫做差点看不到我了,拜托别把言情剧台词搬出来好吗?还有,一见面就咒我真的好吗。
然后就见秦羽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但这样一来,陛下从此会视我们为仇寇,各路诸侯也会以此为话柄,把我们推入众人讨伐之地啊!”
停!打住!我怎么就为了你了?兄弟你太自作多情了,我将来可是会弄死你的。还有,我做了什么?怎么就要被众人讨伐了?
信息量太大,你一句句说好吗?
就听秦羽沉痛道:“你杀了郑国舅就可以收手了,何必再抓了郑皇后?”
什么什么??
萧暥当场石化。
秦羽又补上一刀,“你不知道郑皇后已经有身孕了吗?就算你要抓她,她肚子里的小皇子可是陛下的骨血啊!”
萧暥天旋地转。差点脚一软就给跪了,好在秦羽一把搀着他的胳膊。
“我没事……早上起猛了,头有点晕……”
萧暥真是一口陈年老血啊。他想起来了,这段历史书里有写!
桓帝和郑国舅蓄谋已久,趁着秦羽攻打襄州,大部队都在前线,京城空虚之际,联合京城西郊灞陵大营的将军何洪,京城北宫卫张驰,突然发难,意图夺回大权。
萧暥不愧是枭雄,临时矫诏调军,快刀斩乱麻,将郑国舅一派一举歼灭,之后他又用郑国舅的私印骗得何洪的信任,巧取灞陵大营,斩何洪于营前,于是北大营五千官兵尽降。
郑国舅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韬光韫玉的青年将军会是那么厉害的角色。
这次兵变彻底绞杀。事后郑国舅被诛,牵连上千人,这还不够,原主还真是个人才,本着凡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态度,带兵进宫把郑皇后抓了。郑皇后当时已经怀上了龙子,哪里禁得住这种惊吓,结果就死在了狱中。
史书上并没有记载皇后腹中小皇子的结局,但萧暥心想,按照原主的狠辣作风,斩草要除根,就算龙子生下来了,他也绝不会留着那孩子将来为郑家复仇的。所以那小皇子多半也难保了。
萧暥觉得心口阵痛,隐隐一股血腥气又涌上喉头,被他硬是咽了下去。亏得刚才他还在想,争取和桓帝君臣和睦的大好局面……不用这样打脸吧!
他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就听秦羽说,“陛下在晗元殿召见我,你也一起来罢,这件事总要跟陛下解释的。”
萧暥简直想哭啊,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啊大哥,他可是刚刚害了人家老婆孩子啊,什么是不共戴天,这就是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