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心中知晓秦妩要和裴容断了的决心,秦伯民不只嘱咐秦问津这些日子少出门些,自己也完全变成了个居家好男人。
自休沐起便一直躲在家中,唯恐遇上那小将军,连小年那日白云寺的祈福都没有去。
一连躲了几天,那娇纵肆意的人却和秦伯民想象中不同,一直没什么声响。
也是,裴小将军是什么人物!
一个秦妩脾气倔,有眼无珠,断了便断了。
还有千万个帝都贵女上赶着贴上来!
况且秦妩还是一个卑贱的商家女,难道还能指望裴小将军为她要死要活吗?
上次失态怕是小将军性子高傲,一时觉得有些丢脸罢了……
想通这一切的秦伯民觉得自己前几日的担惊受怕属实有些愚蠢,便不在蜷缩在小小秦府当中,又开始长袖善舞,不负自己“交际花”的名声。
虽是大寒,帝都妖风四起,但仁和楼中依旧宾朋满座,来往间人人推杯换盏。
这仁和楼是帝都中主打江南情调的酒楼,多为文人墨客所喜爱,他们文官若选地方吃酒,也大都偏爱此地。
“秦大人,许久不见了!今日怎的得空来这儿吃酒?”
讲话的是秦伯民的一个同僚。
“前几日小女病了……”他在外也装着一副好父亲的样子,“如今她身体好转,我这个做父亲的人心情才好了些!”
说这话又招呼着同僚坐下,“我听小女说这仁和楼的新品——冰雪梅花酪,甚是一绝,高兄可要尝尝?”
话刚落下几人便点下几道招牌菜,依靠着浓郁的梅香雪酒联络感情。
秦伯民向来是会做人的,比如此刻他让自己的马车先把醉酒的高大人送回去,而后再折返回来接自己。
但他没有想到,裴容等的就是这一刻。
上好的包厢隔绝风雪,也隔绝了房间外嘈杂的声音,秦伯民喝了不少,醉意上头,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愈发地觉得困倦。
忽听见房间的木门被人推开,猛得“吱呀”一声,极为突兀、刺耳,倒像是压着什么火气似的。
四品大员秦大人被这声音刺的紧皱着眉头,他单手撑着额头,没有回头看,只觉得酒楼的小厮没有眼力见儿!
“过半个时辰再来清扫吧!”
“秦大人这是喝醉了?”
带着几分嗤笑的声音从寒冷的空气中传来,隐隐还有着几分压迫之意。
原本还摆着谱的秦大人几乎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就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因为酒意上头,脚下一软,跌坐在木质的地板上面。
“裴裴裴小将军……”
他屁股与手掌着地,姿势极为难看。可他却根本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仰着头,一双眼睛直盯着裴容。
裴容今日穿的是一身乌袍,顶顶上乘的黑色丝绸在燃着烛火的包厢内泛着华贵的光泽,就像雪中刀刃上的寒意。
“怎的还能摔了?”
那双偏圆的桃花眼中似乎有着笑意,裴小将军口中说的也是关心的话语。
可他丝毫没有要把秦伯民扶起来的意思,直直从摔的四仰八叉的人身边走过,坐在主位的椅子上,“秦大人今年没有去白云寺祈福啊?”
秦伯民连忙从地板上爬起,听闻这话只觉脖子一寒,像是有把斧头悬在那里一样,他忍不住做缩头状。
“小小女病了,因而没有过去。”
见他提起秦妩,一直故作漫不经心的人才抬眼看了看他,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秦大人坐。”
继而裴容又敛了眼眸,有些无聊地拨动着一个没有使用过的筷子,他语调莫名,“病了啊……”
坐在一头压抑着愤怒的老虎旁边,秦伯民只感觉下一秒就会被这老虎活剥生吞,他额头都好像冒出了虚汗,扯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病的挺严重。”
“病的挺严重……”老虎又重复了一遍,指尖依旧漫不经心地触碰着那一支前端是银质的乌木筷子。
“既病的这么严重,怎么还有时间去相看劳什子孙举子?”
孙举子便是那日秦妩亲手挑中的夫婿人选,是秦伯民自己的门生。
昨日秦妩还躲在屏风后面相看了一下。
秦伯民满眼的不敢相信,额上冷汗如雨,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见那只乌木筷子被裴容轻轻一拍,大半只筷子竖插进约有四五指厚的红漆桌面里。
他只感觉后脑勺一疼,开口便立马撇清了关系,“那是妩儿自己要求的,我也没有办法!”
他语速飞快。
秦妩存了心要跟你断,我能把她五花大绑绑进你的喜轿里吗!
他还要真这么做,大概是要被全天下的文人指着脊梁骨唾骂的,他脑袋上这顶乌纱帽也基本上保不住了。
一时间静默无声。
不知道是不是包厢里的木门没有关紧实的缘故,秦伯民只感觉浑身发冷,他不看裴容的眼睛,只低着头半闭着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两柱香又或许只是几个呼吸之间,他便听见木门被重重摔上的声音,一时间只觉心脏都要跳了出来。
“今日裴小将军可在仁和楼发了火!”
天空阴沉沉的,四周寂静无风却莫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看样子像是要下雪。
秦妩馋了炙锅好几日,正和青橘一同收拾着炭火炉子,秦问津便急匆匆地赶上门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他倒不知道秦妩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本事,竟然敢甩了裴容。
青橘给煤块点火的手一顿,抬眼看了一眼秦妩,就见秦妩脸色未变,就连给煤块扇风的幅度都没有变,依旧面色从容,一言不发。
倒是秦问津气急败坏,父亲找他谈话时说起这一段手都是抖的,他此刻心中似火烧,只感叹秦妩是一个祸事精,父亲为了她和裴容的事情花了多少精力……
她却要让他们全家都得罪裴容!
想到这儿,秦问津心中恼怒之意更盛,他重复一遍,声音又大了一些,“我说!今日裴容在仁和楼发火了!”
秦妩的心从刚刚秦问津来到院子的时候就沉了下去,她这几日闲了下来,头脑更清明了些。
细细想来只觉得裴容对于她的事过于了如指掌,她前脚刚进入瑞祥丝绸铺子,裴容后脚便能带着手链去威胁她。
她原本就想着这秦府莫不是有裴容安插的眼线,秦问津就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秦妩的声音冷冷的。
这三年来秦妩都是任人拿捏的软包子模样,秦问津哪里收到过她这样的对待?
他一愣而后胸中渐起恼怒之意,他从来没见过如此不知羞耻的女人,她还好意思问?
难道和裴容暗通款曲、钻洞逾墙的不是她秦妩吗?
然而他自诩是读书人说不出什么下贱的词汇,更重要的是父亲刚刚嘱咐他,让他好言劝慰秦妩。
“你呀,你就让秦妩去认个错哄哄他,不然我真怕这人闹出什么事,让咱们整个秦家吃不了兜着走!”
他闭着眼睛轻轻做了两次吐纳,再睁开眼时已经换上了一副“我都是为你好”的好哥哥表情。
“哥哥知道你跟裴将军起了争执……”
他一边小心的措辞,一边用偷偷打量着秦妩的表情,“他看样子也知错啦!”
“再说这裴容,家是清白,人口简单,你若嫁过去了,就是连婆母都不必伺候的……”
看着面前滔滔不绝的男人,秦妩只觉得心都凉掉了半截,以往在一起时她还时常感叹她与裴容相遇相知的经历太容易了些。
只说裴容多次夜闯秦府竟从未被府里的护卫发现。
以前她觉得是裴容轻功了得,现在看来未必,谁知道她这个哥哥在里面出了多少力呢!
怪不得裴容敢在她罚跪的那一夜正大光明出现在秦府,出现在自己和秦问津之间……
女子甚重名节,纵使是公主做出暗通款曲之事便也只能为奴为妾。
她的哥哥却帮着他人与自己钻洞逾墙。
那时看到她和裴容装不熟。
她亲爱的哥哥是怎么想的呢?
秦妩只觉得心口泛出了淡淡的恶心,说话都不自觉恶毒了起来,“是啊我若做了裴容的妾室,可不直接就为咱们家攀上了高枝?”
一直滔滔不绝的人听完她这句话立马卡壳了。
妾室?
裴容竟让秦妩当妾?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牙尖嘴利的人已经收敛了神色,温温柔柔的,说话却冷得很。
“哥哥年后就要春闱了,还是应该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少去关心一些谁谁谁发火生气的问题。”她笑着,“这样才能少生祸端,避免名声为之所累。”
文官清流最是注重名声的,参加春闱的考生若家里出了丑闻,主考官便是连你的答卷都不愿意看的。
“咱们是亲兄妹,我说话直白一些,还望哥哥见谅。”
闻言秦问津整个人都征住了,她在威胁自己!
自己名义上的亲妹妹出了暗通款曲的事情,难说自己还能不能参加明年春闱。
秦问津盯着秦妩,他看走了眼,竟不知这软包子内里包的竟是金刚馅子的。
秦妩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用这样的语气跟亲人、跟家人说话,更没有想过她的亲哥哥会这样对待自己……
一时之间,对着想了许久的炙锅都没了胃口,只想着出去散散心,还不许旁人跟着。
已经入夜,厚厚的云层挤满天空,倒有几分伸手不见五指的意味。
秦妩提着灯笼走得仔细,忽看到前面模模糊糊走着一个人影。
身形高大,是个男人。
她有意放慢脚步,因为杨红生大儒开班讲课的缘故,有许多与父亲有交情的学生都借住在秦府。
那位学生没有提灯,因而走得特别缓慢,秦妩有意与他保持距离,只好缓步跟在他的身后。
短短一段小路,二人走了许久,好在不远处就是自己的院子。
秦妩刚松了一口气,就在微弱的灯光里看见自己脚下躺着一个荷包。
她这段时间接触丝绸布料良多,一眼就看出这荷包用的是非常粗劣的青麻布料。
她拾起,发现荷包里只有十两银子,还是不能够在帝都流通的民银。
官府早出了告示:凡在帝都进行买卖者,皆用官交子。
看来前方那男子就是随着杨大儒来到她秦府的举子季封了。
听闻他家境极为困苦又天资聪颖,这才得到杨大儒的赏识。
家境极为困苦……秦妩捏着青布荷包的手紧了紧,离春闱还有两月有余,甚至中间还要过一个春节。
帝都其他考生身上有一二百两都觉不够,他身上竟只有十两银子吗?
二人依旧一前一后地走着,秦妩提着灯,在暗夜里光线从后方照射出来,因而季封早就发现有人在自己身后。
只是细听脚步声是个女子,怕冲撞姑娘,他才一直装作不知,没有回头。
“季学子!”一道温温柔柔的女声响起,他回头,只见忽明忽暗的灯光之中女子用狐毛袄子将自己的脸掩盖大半,“你的东西掉了。”
女子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梅花树叉,借着细微光,季封看清那是他的荷包。
“多谢。”他低头致谢。
女子福身还礼,自始至终都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面貌。
到底是男女有别,季封拿过荷包之后,二人便不再言语。
半夜,鹅毛大雪。
风声和寒意让季封睡意全无,他索性点染烛火起身读书,却见自己原本盖在被子上御寒的衣物不知何时掉在地上。
连带着青麻布荷包也倒在角落里,口袋大开。
露出了里面的十两民银和一张五十两的官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