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我们拿出这样的料子做活动。”
秦妩决心快刀斩乱麻,第二天一早就来到铺子,“质量比瑞祥好,但是价格要跟他们一样。”
“正红色的布料、绣有牡丹的布料……要最先摆到前厅让人看到。”
“咱们最上等的那一批料子也要摆到前厅,价格可以稍微往上调一点,可以卖不出去,但是一定要让别人知道这是整个帝都最好的!”
秦妩进门就找到掌柜的,说完这些话,才发现房间里还坐着一个女人,二人对视,那人仿佛才回过神来冲她笑笑。
“我是江南医女……”那人开口想要对她解释身份。
只说了这几个字,秦妩脸上便浮现出一种了然又有些歉疚的神情,夏日里江南闹了严重的水灾。
很多人都无家可归。
她记得苏叔也是江南人,想来这位医女是来投奔亲戚的。
“江南好啊!”
看着苏叔和这人都有些怪异的神色,秦妩主动去搭那位医女的手臂,“西湖乌蓬船,莲叶何田田,只看别人在书中写江南,我便心生羡慕,只是不知道何时能去逛一逛!”
显然对于她的亲近这医女是始料未及的,她的手腕明显僵硬一下,而后嘴角的笑意微微扩大了些,眼眸晶亮。
“我刚做了些江南小点心,阿妩……东家要是不嫌弃,可以尝尝。”
这点心本来就是她做好,想让掌柜的晚些时候带给秦妩的。刚刚还愁着凉了便没那么好吃了。
谁料秦妩就来了铺子。
饶是仁和楼经常推出一些具有“江南风味”的小吃点心,秦妩也从没有见过这样精致的茶果子。
是六角花瓣的造型,整个果子是婴儿拳头般大小,泛着一股淡淡的奶黄色,应该是刚出炉不久,还冒着温温的热气。
“那我不客气了!”
秦妩笑笑,轻咬一口是糯叽叽的口感,里面的内陷虽甜但不腻……
很像她最爱吃的那一款奶糖,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那年纪看起来跟王静合差不多大的医女,自她接过果子起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的神情。
秦妩被她盯的有些发热,但是奇怪她并不反感这样的目光。
“好吃!”她发自内心地赞美。
心里对着这位医女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幸而您是一位医者,您若是位大厨,这帝都四百多家酒楼大概都是要歇业的!”
这奶果子向来是秦妩最喜欢的。
又看着自家女儿面若桃花,眼泛水光,全不似上一世那般形容枯槁,苏清鼻头一酸。
“好吃便多吃一些……”
她侧头躲过女儿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也不能光我一个人吃啊!”秦妩将盘子递出去,“你们也吃,你们也吃!”
谁料苏叔连忙摆手,倒像这盘糕点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我不太想吃甜的东西,少东家你自己吃吧。”
这盘糕点是小姐天不亮就在厨房里忙活,亲手做给小小姐的,他哪里能这么没有眼色?
“你自己吃吧。”苏清又把盘子推还给她,看着秦秦妩尖瘦的小脸,压不住的心疼,“这里面我放了提气血的东西,对你的病好。”
外人都说秦妩天生体弱多病。其实不是的,秦妩身上带有奇疾,每逢月圆便会高烧不止、血流不畅。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苏清才学了医,看着这个两世都倒在自己怀里的女儿,苏清收敛着自己的情绪,指甲都嵌进肉里,留下深深浅浅的粉红痕迹。
马上又要到月圆之夜了,她在茶果子里放的红雀草,是上辈子硬生生把秦妩多留在这世上三年的灵药。
只希望它能让自己的女儿好受一点。
能好好挨过这次月圆,别再像以往那样发一次病,便跟丢了半条命似的。
她便也能安心些。
“啊?”
秦妩心下一惊,她身有怪疾之事秦府向来瞒的滴水不漏,这个医女竟然能一眼看出来吗?
“听苏掌柜说您前段时间不是病了吗?这个果子里我放了补气血的草药,有利于您的恢复。”
原来是这样,说的是她上次装病的事。
虽然秦妩直觉上觉得有些奇怪,但最终她把这个奇怪的原因归结于跟自己母亲差不多大的长辈一口一个“您”,“您叫我名字就行了,秦妩。”
“……苏月明。”
自然是个假名字。
“苏姨。”秦妩柔柔笑着,只当苏清和苏掌柜是血亲,“苏叔是我的长辈,我也把您看成我的长辈,我以后就叫你苏姨吧!”
怕苏清推脱,秦妩又补了一句,一双晶亮的鹿眼里都是俏皮的笑意,“这样我才好继续厚脸皮的让苏姨您给我做点心呢!”
她是真喜欢丝绸铺子,也是真觉得跟苏姨在一起很舒服,说话的调子都不自觉的软了下来。
苏清心里早就化成一团水似的,“你既喜欢吃便把这一笼都拿回去!”
如今是特殊时刻,不好在铺子里待得太久,事实上秦妩总疑心裴容按了眼线在自己周围,唯恐遇上裴容,她最好好还是早点回府。
况且明日就是月圆了,她还是应该早做准备。
“哦,对了,咱们店里之前积压的鸭青的颜色,也在前厅摆上两匹。”
这几日应该是外国使臣前来我朝觐见上供的日子。
她依稀记得好像在书里看过,鸭青色可是车迟国的圣色,说不定能做成一笔买卖,把积压的鸭青布匹卖出去。
回到府里的时候小厨房已经熬好汤药送了过来,中药的苦味弥漫在房间里。
端药的人小心翼翼不敢撒出一滴。
这药又名万金汤,是上好的补血提气的方子。外面药铺卖五六十两一颗的阳参只是这碗药中几种药材里最不值得一提的一种。
这一碗药要是撒了,他大概是十年领不到月钱了。
“唉!”秦妩见又要喝这汤药,无意识地叹气。
其实人人都明白她这病是治不好的,喝这个药也无非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心里正难过着,就见青橘摊开手掌,里面是用油纸包住的一颗奶糖。
好吧,为了奶糖。
秦妩抿了一下嘴唇,一鼓作气将汤药喝下去,弯弯的远山眉皱得好像能打一个结。
她喝完去碰青橘掌里的奶糖,才发现那只是一坨牛皮纸。
“碰!”她气得拍了一下桌子,横了青橘一眼,眼眶都红了,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无力委屈之感。
“连你也骗我?”
“不敢了不敢了!”
青橘连忙做讨饶状,“但是咱们真的是要喝药的,来来吃几块糕点。”
她连忙将早上带回来的糕点递了上去,淡淡的奶香味竟奇迹般地压制住了唇齿间令人难以下咽的苦涩。
“明日便是十五,这账本咱就不看了。”
青橘顺势将账本收了起来,“榻上的被子我也换了最好最柔的那一套,上次在长公主府你说想吃的冰雪梅花酪,我稍晚些出府给你买回来……”
她连语气都放柔许多,眼睛里都是细碎地心疼。
没有人见过秦妩这般淡雅破碎的美人发病的时候能不心疼。
偏生她还是个能忍的,疼得面无血色、额挂虚汗、贴身穿的小衣湿透,她也能一声不吭,甚至还要弯弯嘴角,有意哄着周围关心的人,“没事啦,我觉得比上一次的疼轻多啦。”
哪能没事呢?
连大夫都说那是扒皮抽筋之疼。
青橘光是想想眼睛就湿润了,但是秦妩最是不想别人担心她的。
因此青橘微微侧头,“还想吃些什么玩些什么,我一并给你带回来……到了十六,咱们好好庆祝一下。”
虽然她极力隐藏,但是语气中也隐隐有所哽咽。
秦妩没有拆穿她,她轻轻拍拍青橘的手背,“多买些羊肉来,想吃炙锅……”
前几日听青橘念叨了一句,说是雪天就该吃炙锅。
天寒地冻的人人都猫在房间里不愿意动,自然也没有人在意秦府的嫡出小姐——秦妩又卧病在床了。
就算听到这个消息也并不会有多大的惊讶,秦妩向来体弱,一年十二个月,没有不“卧病在床”的。
可是裴容没有想到秦妩这一卧病,竟能卧病七八日。
是日,小年,文武百官开始年节休沐的第一天,按照我朝的传统,是要全家一起去寺庙祈福来年安康的。
白云寺作为帝都第一大寺庙,自然是权臣勋贵之家的首选。
前几天刚过三九,这帝都的风便又冷了些不说,还多了几分骇人的湿意。
裴容昨天晚上在院中试放长明灯,又湿又冷的夜风竟让他也不自觉打寒颤。
这长明灯虽不是什么精巧玩意儿,没想到做起来要注意的地方还挺多。
他第一次碰,又要面子不肯假借他人之手,于是忙活半夜,做坏四五个,才做出一个能够防着寒风,让红烛稳稳燃着的长明灯。
秦妩向来信这些东西。
在佛前发愿说一日吃两餐,便是连一口汤都不敢多喝。
要是这长明灯做不好,红烛刚放进去就被日益凛冽的寒风吹灭了,她怕是要难过到做噩梦的。
因而裴容现在一般容易漏风的地方都用了比较紧实的油纸,他既出手做了这长明灯,就必须要让秦妩看到一根蜡烛稳稳地在灯中燃尽的样子。
太阳刚升起,裴容就等在这里。
白云寺的前殿都是勋贵,烧香拜佛之后,这些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还要拖家带口的寒暄问候。
这是往日秦伯民必然会出现的场景,今日不知怎的,眼见着日迫西山,“交际花”秦大人也一直没有出现。
裴容抱胸看着山门,昨日里花费大量的精力甚至把指尖都划出小口子才做好的长明灯被寒风吹的在地上歪七扭八。
怕是早就漏风了。
他的脸色阴沉的如同此刻的天色,他死死地盯着山门。
喧闹的寺院安静下来,似乎连鸟雀都已经归巢。
“施主,我们闭寺了,施主请回吧。”
小沙弥初生牛犊不怕虎壮着胆子提醒这位满身戾气的权贵。
“施主……”你要不要用个晚膳啊?
他早上清扫寺院时就看到这人在这儿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少年将军似乎冷笑一声,在呼啸的寒风中起身飞出寺院。
徒留下一个不知何时被人一脚踩烂的长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