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秦府的男主人秦伯民才忙完同僚之间的应酬。
男主人只有晚膳是在家里吃的,因此一天之中,晚膳最为丰盛。
近几日天气寒冷,雕花的红木桌上摆着用来暖身子的羊肉高汤。
羊汤醇厚,王静合怕秦伯民觉得腻还另外搭着几道爽口的下饭小菜。
“我让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二弟家的——思渊估摸着这几天就要到帝都了吧。”
秦伯民刚坐下,王静合殷切地给他盛出一碗羊汤。
她虽然看不上江南行商的二房,但是面子上总是要过得去的。
“嗯。”
王静合的祖上是孔圣人的弟子,王家更是依靠这个身份在先皇在世时封了爵。
因而她平日里最是注重礼仪,往日秦伯民对她做事还算放心。
但此刻他淡淡应声,表现得极为冷淡。
“怎么不见妩儿?”
他单刀直入,直奔话题。
儿子秦问津要准备春闱,一个月之前便给他单独开了小厨房。
只是为何秦妩没有出现在餐桌上?
听他提起“妩儿”二字,王静合立马脸色由阳转阴。
见她这般模样,秦伯民也猜到大概,他明白自从王静合身体好转之后,看秦妩是越看越不顺眼,明里暗里没少给她磨搓。
若放在往日他不会插手内宅的事,可今日他论事时遇到与长公主亲近的几位言官,言谈举止间都是对他的不满。
他伏小做低,好话说尽,才换来一句不明不白的,“秦大人对儿女是否过于苛责?”
这句话说得妙。
大半个帝都的人都知道,问津是他的亲儿子,秦妩是为救治他夫人的失心疯过继来的。
对待亲生的,哪里能用的到苛责二字呢?
想来是帝都中传了些关于秦妩的流言蜚语。
他继续舔着一张老脸,姿态放得极低,才在言官的口中把传谣缘由都弄清楚。
这才知道,秦妩的手上竟没有一点铺子!
饶是他不插手内宅的事,也觉得这太过分了一些。
我朝政治开明、商贸繁荣,先太后辅政时还推出恩令:凡女子开商铺酒肆者,税收减半。
因此等到女子差不多的年纪,略微有些家产的人家便会把准备给女儿做嫁妆的铺子交给女孩自己打理。
而今秦妩年后就要及笄,平日里不参加任何宴席聚会不说,手下更是没有一点的田产铺子。
秦府自己名下的田产铺子尚且不论。
只说那风华路上的秦氏丝绸,是整个帝都最好的路段,最大的丝绸铺子。
同时也是人家亲爹亲妈留给女儿的嫁妆。
这件事情别说那些言官们,大半个帝都的人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如今他们将这铺子强攥在手里,怎能不惹非议?
秦伯民从没想到王静合能把事情办得这么不体面。事关他的前途,他说话的语气严厉了许多。
“今日是怎的又要罚她?你也不好对她太过严苛。”
“而且她也到了年纪,该给她几个铺子历练历练,我看秦氏丝绸就不错!”
想起那些言官们别有意味的话语,秦伯民就后背发凉。他们可都是盯着烂肉的苍蝇,但凡发现你一点错处,就别想善了。
见面前的人连自己亲生女儿的生辰都能忘记,王静合当下有些心寒,又听他提起——
“秦氏丝绸?”
她的声调都高了一些,不明白秦伯民今日吃错了哪一味药,竟帮着外人说话。
再说秦氏丝绸铺子,她是真有些舍不得,那可是她手里最赚钱的铺子!
“问津春闱在即,正是用钱的时候……”
王静合如此的目视短浅让秦伯民从进门时就一直压抑着的火气“蹭”一下子都冒出来了。
他一个堂堂四品大员竟要靠个二房的铺子挣钱?
“那你想怎么样?让那些言官参我治家不严,骂你主母不慈吗?”
真要是如此,他的官途、问津的前途可就全都到头了。
“你想让满帝都都知道问津有你这样一位母亲吗?”
见秦伯民这般激动,王静合也吓了一下,她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千金,她明白凭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言官真的参她一本——
她的名声,秦府的名声,甚至是她母家的名声必然会为之所累。
而且她的儿子年后可是要参加春闱的,要是被这件事情连累了……
可是秦伯民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丫鬟小厮们的月钱尚且不论,冬日以来府里每日要烧的碳火、厨房里的吃食采买、新春将至各院要添的新衣服……”
若是没了秦氏铺子,她便只能倒贴嫁妆让秦伯民去交际应酬,“这铺子只说冬月这一个月的月便有两千两……”
她实在是舍不得。
一个月两千两?!
秦伯民咂舌同时有些心惊,那一年就是近三万两的收入。
三万两,他勤勤恳恳做官二十年也没有这么多的积蓄!
秦伯民没想到二房随手给的一个铺子一年就能挣这么多钱。
刚刚还心有不屑的他,一时间心里也生出些不舍。
但是流言已经四起,要平这流言,这铺子就必须要给。
半晌,假大方又好面子的人想到什么似的,挺直腰板。
“那铺子是二房她叔叔婶婶给妩儿准备的嫁妆,我们自然应该是放在她的名下的。”
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谦谦君子模样,说话却愈发的意味深长,“但是妩儿说到底年纪还小,可不一定能管理好这个铺子,你这个做母亲的关键时刻可要帮帮她……”
“她要是真的守不住铺子,我们再拿回来也是可以的。”
终于想到了两全其美的法子,秦伯民的脸色这才稍霁。“不只是秦氏丝绸,田产铺子也要挑几个好的给她。”
“你明日便带好田产地契去官府办理,我会帮你打好招呼。”
如此这般,才好堵住悠悠众口。
他又饮下一碗羊汤,意味不明地说着。
“你对她好些,今日裴小将军可已经策马回京了。”
寒夜寂静,青砖冷硬,秦家家祠的窗不知何时破了一角,寒风争先恐后地穿过那破损的角落打到秦妩的身上。
被老妈妈押到祠堂的秦妩受冷风吹着,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跪坐在一个破旧的青布蒲团上,面前是高大的深红色雕花供桌,贡品红烛后面是秦家的列祖列宗。
“小姐。”
祠堂偏僻,平日里少有人来,因此她身边的青橘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躲躲藏藏意思。
她走近看见秦妩一如往常一般跪得板板正正,心里有些难受,“我看过了,夫人那边的妈妈早就走了,咱们休息休息,偷偷懒。”
明知道秦妩是认死理的人,青橘还是忍不住不劝。
“不行,列祖列宗都看着呢!”
劝得次数多了,青橘都能猜到秦妩会说什么。
“行吧。”幸好她早有准备,只见她递过来一个松软的坐垫,“那换个垫子跪总行吧?”
那个半破的蒲团硬得跟个木头似的,秦妩的膝盖每次都要青紫好几天。
“不换个好垫子,哪熬得过天天罚跪呀……”
青橘不是秦府的家生婢,她是秦妩从人伢子手里救回来的,因此这心自然是向着秦妩的,语气里带着的怨念也重了些。
“青橘。”只是她话还没说完,便被秦妩打断。
青橘明白她又要讲什么“子不言父母过”,于是不再说话。
只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袱,包袱里是一封信和一碟糕点,还有一根挂着糖浆的糖葫芦。
换了话题。
今日是裴小将军大胜南辽班师回朝的日子。
因为近日里总流传着他受重伤的谣言,秦妩不放心就差青橘去看看。
“小将军去宫里了,但他猜到我会来,专门派人在哪等着我呢,还嘱咐说一定要把包袱给到小姐。”
秦妩展信:
别瞎想,小爷好着呢!
附赠南蛮边境传统糕点,想着你会喜欢。
那字迹如刀削一般凌厉潇洒,想来不会出自第二个人之手。
裴容带回来的糖葫芦一串有秦妩半截手臂那么长,被串起来的山楂个个又大又圆又红,泛着橙红色的甜蜜糖浆均匀的挂在山楂的外壳上,形成了一层脆脆的糖衣。
但是更符合秦妩口味的是那一包不知名的点心,被捏成了可爱小兔的摸样,看着软糯无比,还散发着一股子淡淡的奶香。
“小姐,你不尝尝?”
堂外夜色如墨,青橘听闻秦妩是还未用中膳便被罚到此处的,因此特意将糕点往秦妩面前放放。
“不可。”秦妩虽不自觉咽了口口水,却将这些东西推远。
她现在可是在祠堂中领罚,看管的嬷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过来瞅一眼,如果让母亲看到她在这吃点心,怕是又要气到头痛的。
将信纸和信封一起用烛火烧掉,她又用手帕将灰烬包好,一并递给了青橘。
“你赶快将这些东西都包起来带回院中,若有人问起,只说是你回家探亲带回来的吃食。”
青橘聪慧,今日出府用的是“回家探亲”的由头。
“还有,你在府外有没有信得过的人?帮我查个事情……”
静下心来的她想起那搅得自己心神不宁的噩梦。
那梦太真实了,她总要弄个明白。
只可惜自己身在内宅,又是女儿身,做事有许多不便。
幸而青橘在府外有个堂兄。
收拾好这些东西,嘱咐好青橘,空荡荡的祠堂又只剩她一个人。
她双手合十,跪得更加规整虔诚。
刚刚相见只是短时间地瞥了一眼,她无法仔细分辨裴容是否受伤。
如今得到这人亲自的答复,她的心这才安定下来。
喃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此时十方无量世界……”
她小声背诵着《地藏菩萨经》。
白云寺的空一大师曾提点她说,若想为亲友祈福,每日诵读三遍此经即可。
秦妩十分恭敬地向前一拜。
“感谢救苦救难的菩萨,信女愿遵守诺言,接下来一个月一日只吃两餐,还望菩萨继续保佑裴小将军平安。阿弥陀佛!”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清亮坚定的少年调笑。
“一日只吃两餐,那可不就苦了我们家妩儿!”
闻声抬头,就看见从乌色房檐上,如水的夜色中,飞下一个穿银色云纹白袍的俊美少年郎。
气宇轩昂,英姿不凡。
“我回来了。”
不再是在秦问津面前故作不熟的模样,少年站在她面前,弯着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