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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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下了一夜的雨,让这青砖绿瓦的月影园都沾上了几分清冷和傲慢。

未到半百的妇人正斜卧在床上让贴身的嬷嬷给她揉肩,主仆二人说着闲话。

“夏日里江南水灾,二房捐了些钱财,圣上特许二房的那个……参加科举。”

秦家二房在江南,他们在帝都,除了一些节庆,两家来往并不亲密,以至于王静合作为大伯母都记不住自己侄子的名字。

“思渊。”老妈妈及时提醒。

“对。”王静合半眯着眼,语气里隐隐有些不屑,“听说他中了浙江举人的最后一名?”

她儿子问津可是帝都的第二甲十三名!

“是。明年开春就要春闱了,咱们津哥儿和二房的渊哥儿又都中了举,老爷想把那扬州的大儒请到家里给两位哥儿上课呢!”

科考自古以来都是大事。

在官场上混了许多年的秦伯民更是重视的很,早在得知秦思渊中举的消息之后便立刻修了封家书到江南——

请秦思渊来到帝都上秦家的家学。

“听说那秦思渊为了早日赶到帝都,马都跑死一匹,就好像一定要赶上什么日子一样?”

王静合对二房一家没什么好感,秦伯民重名声、好面子,每年的俸禄大半都用来联络同僚的情意和孝敬上级了。

这偌大一个秦家的开销,大半都要靠在江南经商的二房,这让世家出身的王静合的脸上没有光彩,每次逢年过节见到二弟媳都会觉得矮了她一头。

还有自己的女儿嘉妍……

“大抵是小地方来的,总想见见帝都的繁华吧!”

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又问了一句,语气里的落寞藏都藏不住,“今日是嘉妍的生辰……”

给王静合揉肩的老妈妈手也停了下来,“是。”

这三年时间,每到这一天秦妩总是要受些磨搓的。

王静合用食指和拇指压了压自己的眉头,“找个理由让她在祠堂里待上一天。”

末了,她补上一句,“别让她跪在我院子里碍眼!”

亲妹妹的生日,秦问津像往年一样担心母亲会过于悲痛,便专门向夫子请了假来陪母亲说说话。

只是他没想到会在母亲的园子里碰上秦妩。

那个“杀人凶手”现在正跪在地上,头低着,眼睛微眯,背却挺得笔直。

在园子里罚跪还能睡着,果然秦府的日子对她来说还是太滋润了些。

可怜他从小娇生惯养的妹妹因为这个人现在不知是死是活……

真是晦气!

他脸上浮现的厌恶毫不掩饰。

到底是心底带着怒气,也许也藏着几分故意的意味,秦思渊故意踢了个石块。

就见那石头仿佛长了眼睛一样往秦妩的背上飞去。

就见秦妩果然受到惊吓。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脸色惨白,额头上挂着几滴汗珠,眼眶微红,一幅“大梦初醒,死里逃生”的模样,连看向他的眼神里都藏了几分不确定。

见她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秦问津心里对妹妹的愧疚和对这个便宜妹妹的恨意才略微消散了一些些。

他心情舒畅、信步闲庭,刚进门便听见母亲骂园子里的人“碍眼!”。

“母亲这是在气恼何事?可是在气恼孩儿?”

他微微笑着,声音故意放大了些,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母亲,上次答应帮您誊抄的《般若波罗蜜心经》恐怕是不能按时给您了,春闱将至,课业繁重,还请您多宽限儿子几天。”

“瞧瞧,我们津哥儿年纪大了,倒和母亲生分了起来!”

见自己儿子,王静合心里松快一些,又嗔怪一句,倒像是真生气了一样。

可是个人都能看出她此刻的心情的好转。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当家主母眉眼弯弯,边说着好似责怪的话语,边指挥着下人上一些大少爷爱的小吃食。

原本弥漫着低气压的屋内,在秦问津踏足进去的那一霎那开满了鲜花,满是温馨与爱意。

徒留屋外的秦妩一脸的惊魂未定。

平日里话本子看的多了,竟然会做这般荒唐的梦!

她怎会不是父母亲的孩子?!

她抬手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又揉了揉自己跪得酸疼的膝盖,片刻便听见屋内母亲开怀的欢笑。

母亲王静合出身世家大族,对人对己向来都严肃苛刻,平日里别说是欢笑声,在秦妩的记忆里,她连母亲的笑容都很少看到。

哥哥问津平日里忙于课业,甚少能陪母亲说话,今日得了空前来,想来母亲定然是高兴的。

母亲这般高兴,应是不会再追究她于昨日宴会上那不合礼法之事了。

思及此,她甚至没有时间细想那惊出自己一身冷汗的噩梦。

心中只想着趁着“哥哥到来,母亲开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告诉母亲那罚跪自己的三柱香早就燃完了。

以免自己像三天前一样,明明只是罚跪半个时辰,却硬生生跪了一天。

最后还被母亲责骂是不懂变通的猪脑子。

“母亲,女儿错了,您就原谅我吧~”

站起身之前,她特意放软了声音,悄悄练习着撒娇的语调。

母亲总骂她木讷,她也确实不是很擅长撒娇,同样也不太敢对着母亲王静合撒娇。

母亲清冷严肃,对自己这个她唯一的女儿更是“爱之深,责之切”要求极为严苛。

说实话,她是有些怕的。

但是仔细听屋内传来的欢声笑语。

连大哥这般古板清冷的人,面对母亲都会有撒娇的语调……

作为女儿,她也应该更努力一些成为母亲贴心的小棉袄才对。

“母亲~我真的错了!你打我骂我吧~”

“母亲~,母~亲~”

打定主意的她小声学着那话本子里的句子,一遍遍的练习着甜软发腻的调子。

准备了良久,最后她吸了一口气,长身玉立,提步走进了屋内。

“女儿秦妩给母亲请安,母亲安好。”

她进门的瞬间。

屋内的温度立即下降了几分。

也瞬间冻住了亲母子间热闹温馨的氛围。

秦妩端正地行着礼,却因这突然冷下来的氛围心里多出了几分无措。

无论是王静合还是秦问津都没有想到平日里软柿子一样的秦妩在罚跪的时候竟胆敢自己自己站起来,还敢直接闯进房间里。

二人都愣了一下。

屋内鸦雀无声。

王静合看着面前这个发旋对着自己的女孩,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果然是商人家出来的女儿,那怕被她养了三年,还是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屋内越来越冷,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秦妩进来之前的温情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良久,王静合冷淡地开口。

“敢自作主张把宴会上用来装饰的花换掉,让你罚跪你也敢自己站起来,果然是翅膀硬了啊。”

昨日里秦府举办宴会,宴请的全都是帝都权贵,她这个当家主母不知道准备了多久,唯恐出现差错。

可是在上点心菊花酥的时候,她却发现应该配在菊酥盘子上的花朵不见了。

她找人来问,竟然是秦妩假传她的意思让小厨房在上菜的时候换掉的!

她倒不知道平日里唯唯诺诺,跟个鹌鹑一样的丫头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王静合越想越气,语气里的厌恶和恶意竟是藏也藏不住。

“也是,有了圣上“至孝至悌”的夸奖,便可以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了!”

尖酸刻薄的语气跟刚刚对着秦问津娇嗔的语调仿佛是出自两个人之口。

刺得秦妩脑子突然之间一片空白,她的嘴唇紧抿着,刚刚练习的温柔甜软的语调一下子全忘了,只下意识地道歉。

“对不起母亲!”

她有意想要解释,“我看到用来装点的花儿不太新鲜,有些甚至已经呈残败之势……”

当时事态紧急,眼看着就要上菜,王静合又在前厅陪着贵人们说话,她想着宁缺毋滥,这才擅自下了决定。

话还没说完,就被王静合冷冷地打断,语气里都是不耐烦。

“行了,知道你聪明!”

“知道整个帝都就你最厉害!”

王静合冷眼看着秦妩,果然和她那个出身低贱的母亲一样,有一点小聪明便要张扬,便要炫耀,啧,果然是商人家的女儿……

上不得台面!

她冷着一张脸,端着当家主母的气势,“就算被当今圣上夸奖了又如何?”

“难道你不再是我的女儿了?”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多厉害吧?”

“你做决定之前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同不同意?”

秦妩被她冷峻的脸色和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词句压得喘不过起来,练习了好几次的撒娇,也像鱼刺一样哽在喉咙边。

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她憋得脸颊通红,像个演绎着不自量力的笑话的丑角,那种像喝了成年老醋一般的酸涩从心口直冲上鼻尖,呛得秦妩难受得很。

只能低着头盯着脚下的青石砖。

瘦弱的肩膀像被千斤的重担压着一样,她那句练习了许久的甜甜软软的“母亲~”,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对不起母亲!”

她呆呆地张嘴重复,声音又平又直,一双水汪汪地鹿眼也变成了两口干涸的枯井,任雨打风吹、毫无生机。

“女儿知错了。”

好似就在等她这句话一般。

王静合语句中的压迫一下子少了许多,语气中甚至隐隐有几分因为胜利而产生的欣喜。

像是终于有了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惩罚她似的。

“好,那罚你跪家祠一天,不准吃饭,你可认罚?”

如同坠入泥潭一般,秦妩的胸口快被压的喘不过气来,她开不了口,也说不出话。

半晌,她说,“女儿认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