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

隔着一条宽阔的街道,街道上行人车辆来往不绝,无数用来净化空气的白色细小颗粒漂浮在空中,季时卿不大能看清那个人的脸,只看见他穿了一身长款的墨色风衣,围了一条深色的围巾,围巾被风吹动。

他一动不动,像是商场中能量耗尽的仿生人模特。

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可记忆中有许多与它相似的场景,季时卿倒也分不清自己为何格外关注他。

“主人?”一号在季时卿耳边轻轻叫道。

“嗯?”季时卿侧过头来。

一号手中拿着一副金丝眼镜,他上前一步,把眼镜架在季时卿的鼻梁上,顺便把他额前的些许碎发拨开。

“好啦。”一号放下手。

街道对面的江羿只能看到一个金发的青年突然靠近季时卿,两个人在做什么却是完全看不到,只是两人的姿势实在有些亲密,这个金发青年与这位季院长是什么关系?

是他的助手,还是他的朋友?

江羿的眉头无意识地皱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不悦,好像是自己被冒犯了一样,按理说,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季院长的,并且到现在都还没看到他的完整模样,他不该对他产生任何情绪。

而且那位金发的青年长得异常英俊。

风停,江羿胸前的围巾垂落下来。

季时卿再次抬头,穿过眼前的镜片,他终于能够看清江羿的脸,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面孔。

江羿转过身,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他的演技从来没有如此拙劣过,以至于只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可季时卿已经收回目光,向停车坪走去。

一号始终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直到上了车,他开口向季时卿问道:“主人,我们要回家吗?”

“去趟春山区。”季时卿说。

春山区是帝都五区之一,位于帝都的西南方,人口最多,基因研究院的前任院长刘修远如今就住在这里,他手上还有几份文件,是季时卿一直想要拿到手的。

季时卿过来的时候,这位老院长刚刚从湖边钓鱼回来,他手里提着一只红色的小桶,装着半桶水,却没有一条鱼。

刘修远都快两百岁了,他的身体依旧健朗,头发也很浓密,看到季时卿与一号站在自家门口,有些惊讶,开口问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季时卿说:“来取存在您这里的东西。”

刘修远嗯了一声,他推开眼前的门,对季时卿道:“进来再说吧。”

刘院长的妻子在五年前因病去世,一双儿女平日里忙着工作,很少回来看他,不过刘院长的心态不错,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不久前家里的扫地机器人还从外面勾引了一只小猫回来。

他的房子不大,装修也很简单,季时卿刚一进门,就有半人高的小机器人端着茶水和点心从厨房出来,嘴里甜甜地说着欢迎。

季时卿在沙发上坐下,刘修远说了句稍等一下,转身从架子上拿起一盒猫罐头,按照往常的情况,当他把猫罐头打开,小猫就会从家中的某个角落噌的一下冲出来,但今天没有。

刘修远唤了唤它的名字,它仍旧没有出现,刘修远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家里的小猫不见了。

这只小猫来到这个家本来就是个意外,现在离开不过是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样子,只是他新买的一箱猫罐头不知道以后要便宜哪只小猫。

刘修远心中有些失落,他回到客厅,在季时卿的对面坐下,正要开口,听到季时卿说,“一号,帮刘院长把猫找一下吧。”

“好的,”季时卿身后的青年微笑问他,“您这里有它的照片吗?”

“有的,”刘院长立刻打开光脑,给一号播放了一段小猫玩闹的视频。

一号又问:“能借用一下您的扫地机器人吗?”

家里的扫地机器人是去年小孙子买回来的,机器人的屁股上插着两根羽毛,刘院长一度怀疑之前它就是靠这两根羽毛把小猫给拐回来的,他想这倒是个办法点头道:“用吧。”

一号提着门口的扫地机器人走到外面的院子,他将袖子挽起,蹲下身将扫地机器人的外壳拆开,夕阳的光落在他的背上,好像浮着一层浅浅的金光。

刘院长疑惑地看着一号的动作,他很费解,不是要找猫吗?怎么先捣鼓起这个东西来?

他正思考着,季时卿开口道:“您当年说,只要我做满五年院长,就会把剩下的实验数据全部给我。”

刘修远点点头,问道:“你还是没有放弃萨尔德实验?元老院那边能同意?”

季时卿答:“今年的拨款已经下来,后续的实验也不需要他们的同意。”

刘修远感觉季时卿这一手有点像是在卸磨杀驴,可问题是这个驴不仅杀不死,一有空闲的时候就会跳出来找事。

“元老院那边不会再插手吗?”刘修远道,“我们都知道,萨尔德几乎是不可能完全成功,后期的几轮实验很不好做的。”

季时卿淡淡道:“在基因病的研究中,从来没有成功率百分百的实验。”

刘修远轻轻叹了口气,话是这样说的,但是那么多的资金投进去,最后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到时季时卿要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刘修远打量自己对面的这个青年,他坐在他的面前,表情淡漠,脸色苍白,声音也有些沙哑,像是在不久前刚生了一场大病。

刘修远把研究院交到季时卿的手上后,就没再管研究院,只偶尔听其他元老抱怨说这位季院长不好应付,当年他们就不该同意他接手研究院,但那时候刘修远其实并不是很希望由季时卿来接替自己的位置,一是季时卿实在太年轻,才只有二十五岁,二是他与元老院里的某些老狐狸关系过于紧密,刘修远很怕他们研究院最后会成为一个完全由元老院操控的空壳。

不过在刘修远退休前,季时卿曾找过他谈过一次,最终刘修远还是将自己的那一票投给了他。

季时卿确实很年轻,可论起在基因病研究方面的天赋,研究院里所有的研究员加在一起,恐怕都比不过他。

在季时卿刚接手研究院的那两年里,刘修远怕自己选错了人,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为此还掉了不少的头发,好在他担心的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季时卿不仅没有被元老院操控,还带领研究员们研发出了新的基因病药剂。

元老院里的几个老东西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个听话的傀儡,现在大概是肠子都悔青了。

刘修远感叹说:“真是后生可畏啊。”

季时卿抿着唇没有说话。

刘修远站起身,对季时卿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把剩下的数据都给你了。”

他转身走进书房里,转动机关打开暗室,存放数据的保险箱被放置在激光防护罩里。

刘修远抱着保险箱从书房中出来,看到季时卿正侧头看向窗外的院子,院子里一号已经把那个扫地机器人改造一番,他的扫地机器人正摇着屁股后面的两根羽毛喵喵叫个不停,而一号似乎察觉到主人在看自己,他转过身来,对季时卿挥了挥手。

季时卿的眼中掠过一丝浅浅笑意。

刘修远把保险箱送到季时卿的面前,出声问道:“院子里的那个年轻人是你什么人?”

季时卿沉默。

刘修远心里纳闷难道自己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就在他以为季时卿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季时卿开口说:“算是家人吧。”

刘修远了解季时卿的家庭情况,知道他有两个弟弟,那这个家人就值得深思了,他了然地点点头,笑了一声,对季时卿说:“他很爱你。”

季时卿抬眸看向刘修远,没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

刘修远说:“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

季时卿下意识地转头往窗外的院子看去。

“很明显的,从前我妻子看我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那种感情几乎要化成水从眼睛里溢出来,”刘修远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那些甜蜜的往事,微微眯起的眼睛中闪着幸福的光,他对季时卿说,“他的眼睛里只有你,祝你们幸福。”

季时卿:“……”

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这位刘院长一号是仿生人的事实。

刘修远说了这么多,没能得到季时卿一句回应,多少有点尴尬,难道是自己猜错了?不应该啊,那个金发青年看向季时卿目光里的爱意是完全掩饰不住的,又或者可以说,他并没有想要掩饰。

可能是时代变了,年轻人的感情可能比他想的要复杂。

刘修远转移话题说:“你要的数据都在这里了。”

季时卿垂眸看着桌上的保险箱,道:“多谢。”

刘修远的小猫已经回来,正躺在院子里露出白白的肚皮等待机器人的按摩,一号回到屋子里,洗完手后主动把桌上的保险箱提起。

足见季时卿对这个青年的信任。

季时卿从刘修远家中离开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穿过后面的小花园,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巷子,昏黄的路灯下他与一号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四周并不算安静,墙壁另一侧传来众人的嬉笑声,而飞车就停在巷子的入口处,与他们的距离不远。

一道白光如同流星般猛地向季时卿射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号抬手将他的主人护进怀中,那道白光最终击中一号的后背,发出一声轰响。

一号像是没有任何感觉,只紧紧抱住季时卿,他仿佛要将他的主人嵌进自己的身体中,又怕弄疼了他,他压低声音地问:“主人有没有被吓到?”

“我没事。”季时卿说。

他知道此后想要自己性命的人会越来越多,所以外出的时候衣服里面都会穿着防护服,他感觉一号抱着自己的胳膊有些颤抖,他抬起头,对上一号那双湛蓝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只有你。

季时卿猛地想起刘修远不久前说的话。

一号是个仿生人,仿生人的眼睛里只有他的主人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季时卿知道,一号是不一样的。

季时卿呼吸一窒,他问道:“你怎么样了?”

一号晃晃脑袋,蓝色的眼睛一闪一闪,他对季时卿说:“我没事的。”

“转过身去。”季时卿沉声道。

破天荒的一号没有按照季时卿说的做,他说:“主人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那人放了一枪就没了声响,不知还会不会放第二枪,一号有的是办法找到他,只是他的主人就在这里,他得做一个乖巧听话不会违背机器人定律的小机器人。

季时卿没有强求,他的手掌落在一号的后背上,那里的衣服破了一个窟窿,下面的金属皮肤似乎也有些损伤。

一号对自己身上的伤完全不在意,他打开一顶头盔,给季时卿戴好,然后将自己的主人一把抱起,快步向巷子的尽头走去,顺便把凶手标记好,有空再来找他算账。

季时卿的右手一直轻轻抚摸着一号后背上的伤口,他知道小机器人不会疼,可他有点心疼。

一号知道他身上穿着防护服,他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失去了作为一个仿生人拥有的绝对理智的判断力,做出了非理智的行为。

他不像一个仿生人了

季时卿垂眸,任由一号将自己抱到飞车上。

冷冷月光洒落在这片热闹的居民区,躲在暗处的海盗看着季时卿与一号离开的身影,忍不住骂了一声,现在子弹也有假冒伪劣的吗?他这一枪打出去那人怎么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太离谱了吧!

海盗长长叹了口气,只当是自己的运气不好,他转过身便要离开这里,突然,一个坚硬而冰冷的物体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海盗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他眼睛使劲地往一侧瞟去,希望能够看到来人的模样。

是江羿!

“老老老、老大?”海盗顿时松了一口气,向江羿问道,“您怎么来了?”

江羿盯着海盗手中的浸泡了数颗子弹的溶液,他问:“里面是什么?”

属下知道江羿并不赞成他们出手刺杀季时卿,可是谢家给出的报酬太诱人了,他心虚地低下头,嗫嚅道:“……是麦克西醇。”

麦克西醇……

江羿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赤足虫的分泌物,吸食过多会导致大脑中枢神经受损。

即使要不了季时卿的性命,他们也要他变成一个傻子。

只是他为什么在听到麦克西醇这个名字后,头会疼得这样厉害,好像千百烧红的银针从他的头皮刺进他的脑髓里,好像他的大脑随时都会裂开。

那些带着光影的碎片像是飞雪一般纷至沓来,灰色的过去与灰色的未来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光怪陆离的地狱景象。

他曾自诩自己的双手永远不会沾染上无辜者的鲜血,然而他唯一一次主动要杀死的人,是他自己的儿子。

这是上天同他的玩笑吗?

一个恶毒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