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缸里,季时卿已经沉沉睡去,一号还举着他受伤的那只胳膊,微微歪着头,表情疑惑地看着季时卿浅色的嘴唇。
他想要亲吻他。
亲吻他的眼睛,亲吻他的唇,亲吻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想要将他融进自己的代码之中,那样他和主人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薰衣草的熏香弥散在浴室当中,两侧的玻璃门上满是水汽,向外看去,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色块,一号的身体中仍旧在进行庞大的数据运算,作为顶级的人工智能,在主人发出指令前,他不该有这些奇怪的想法。
其他的人工智能也会对自己的主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吗?
可惜附近并没有其他的人工智能解答他的问题。
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人工智能管家,有很多人还不习惯由人工智能来插手他们的生活,也有些富人更喜欢雇佣人类为他们服务,来彰显自己身份的高贵。
那是因为有水汽进入了他的系统之中么?
一号一边给自己的身体进行排水通风,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季时卿从浴缸中抱出来。
季时卿那只受伤的胳膊搭在一号的脖子上,他浑身赤.裸,嘴唇微张,有晶莹的水珠沿着他的脊背滑落,在地面上碎开成一朵朵精致的水花。
于是一号刚才那些奇怪的想法此时来的更加强烈。
他的系统并没有进水,或许有时间的话自己应该进行病毒检测,他想。
季时卿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这一觉睡得很舒服,他有很多年没这样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他睁开眼,望着头顶,吊灯在昏黄色的光线中揉成一团,季时卿眨了眨眼睛,吊灯重新映入他的眼中,突然间变得无比清晰,就连吊灯上面金属装饰物上的花纹,他都得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从床上坐起身,没有疼痛,没有疲惫,他的身体像是回到了最好的时候,能够到红土星上驾驶机甲与他的同伴们并肩作战,也能够用一个小时就爬上科菲利安山,见到墓碑上那张微笑的脸。
一号见他醒了,走过来将房间中的窗帘拉开,橙红的夕阳在天边渲染成一幅广阔的画卷,细细的雪粒在风中飞舞,远处的玫瑰园中无数的红色玫瑰热烈绽放,好像可以永不凋谢。
“明天还会下雪吗?”季时卿问道。
“明天是个好天气。”一号说。
季时卿从床上起身,他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向外面走去,一号的视线落在他的双脚上,有些无奈地说:“主人,您没有穿鞋。”
季时卿啊了一声,但似乎并没有要将鞋穿上的打算,最后一号提起一双拖鞋,走到他的面前,单膝跪下,轻轻抬起季时卿的脚,帮他将鞋穿好。
季时卿低头望着一号的头顶,金色的短发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软,他伸出手,在他的头顶摸了一把,一号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季时卿对他说:“一号,我有些饿了。”
一号问道:“您想吃什么?”
季时卿垂下眸,表情怔忡,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良久后,他对一号说:“我想吃草莓蛋糕。”
“只要这个吗?”一号问道。
季时卿点了点头:“只要这个。”
一号从地上站起身,对他说:“好的,主人稍等一下。”
季时卿嗯了一声,道:“我到花园里看看,很快回来。”
“外面下了雪,您要多穿衣服。”一号说。
“好。”
……
季时卿站在玫瑰花园的城堡前,这是他们从前的乐园,那些久远的画面在他的眼前缓缓浮现,清晰如昨日,他听到父亲说不久前刚刚拍卖到了一颗星球,准备送给他做生日礼物,季远拿着拼图招呼他过去帮他一起安装,那时候季昱还什么都不懂,被母亲抱在怀中,拍着小手乐个不停。
等他死后,季昱和季远大概就会搬回来。
天色暗下,风吹得越来越大,细小的雪粒吹在人的脸上像是尖锐的砂砾。
季时卿转过身,回到别墅里,监察院发了消息来,允许季时卿与季远进行通话。
通讯很快被接通,季远的脸出现出现在屏幕上,这个时间他还在公司里处理公务,他将手中的文件向前一推,靠在身后的椅背上,语气散漫,向季时卿问道:“有事吗?季院长。”
“有。”季时卿道。
季远哦了一声,“说吧。”
季时卿道:“季昱说他想要离开帝都,我最近没有办法出门,你多照顾他些。”
季远敷衍地点了点头。
一号将刚刚做好的草莓蛋糕端到季时卿的面前,上面有一颗鲜红的樱桃,看起来非常诱人,季远讥讽道:“看来季院长现在的生活很滋润啊。”
季时卿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他道:“季远,不要与谢云白走得太近。”
季远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说:“你如果想要同我说这些的话,我们没必要再聊了。”
“好,我不说了,以后有时间……”季时卿说到一半又停下,沉声道了句,“算了。”
“我不再管你了,季远。”季时卿看着屏幕中的季远,小时候他常常穿着蓝色的背带裤,迈着小短腿跟在自己的身后,整日叫哥哥,一转眼,他都已经这样大了,而他们之间也只剩下漫长的沉默。
谢云白身后站着整个谢家,他与谢家不可分割,季时卿一直担心季远会吃亏,以后如果谢家能够衰败,对他们两个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季时卿轻轻说道:“你与谢云白,将来或许会比我曾经设想的要幸福,我祝福你们。”
季时卿的话还没有说完,眼前的屏幕就完全暗了下去,季远单方面地结束了这场通话。
季时卿看着眼前倒映着自己影子的屏幕,许久许久没有言语。
他拿起手边的刀叉,默默吃了蛋糕,他今天的胃口很好,将一整个四寸的草莓蛋糕全部吃下,吃完后,他将刀叉放下,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他仰起头,白色的螺旋楼梯盘旋而上,巨大的水晶吊灯上倒映着他瘦削而扭曲的身影,破碎的光影中,季时卿仿佛看了无数个自己,现在他们都离他而去。
从醒来时,季时卿就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从前他总以为自己的时间很多,许多事还来得及去做,春去秋来,不过数十个来回,就到了尽头。
季时卿突然开口问道:“一号,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吧?”
“是的,主人。”一号回答道,“您的所有指令都已经嵌入核心,即使恢复出厂设置,也不会被抹去。”
季时卿的身体向后仰去,闭上了眼睛。
他像是被困囿在笼子中垂死的鸟儿。
他想要说话,却再发不出声音;他想要自由,却被折断双翼。
一号轻轻唤他:“主人?”
季时卿睁开眼,温柔地看着面前的一号,他觉得一号此时的表情有些哀伤,可是明明他已经关闭了一号医疗相关的所有功能。
他抬起手抚摸一号的脸庞,有些惋惜地道:“我存了一些材料,原本是想要为你做一具新的身体,现在做不成了。”
监察院来搜查的时候将那些材料被全部没收,不知道后来有没有送回研究院,可是如今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将他们组装成一具躯体。
一号歪着头,微凉的脸颊在季时卿的手掌上亲昵地蹭了蹭,他对季时卿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您,但我想,您说这些是想要安慰我的吧。”
季时卿轻轻笑了起来,他看着眼前的一号,像是看着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一号开口对他说:“您的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季时卿笑着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再次开口对一号道:“我有些累了,一号。”
一号道:“我这就抱您上楼去。”
季时卿嗯了一声,任由一号将他拦腰抱起,沿着螺旋楼梯向楼上走去,他道:“您比上一次轻了八点三公斤。”
“是么?”
一号道:“是的,您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好。”
季时卿道:“不,我现在很好。”
被关闭了医疗功能的一号此时无法反驳主人的话,只能抱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晚安,一号。”季时卿说。
他靠在一号坚硬的胸膛,合上双眼。
病痛折磨他太久了,直到生命的最后这一段时间,上天才愿意施舍出一点慈悲,给了他短暂的安宁。
夜色如同河流在寂静的花园中缓慢地流淌,星光闪烁,灯火寥落,雪花似萤火般在玫瑰园中飘舞。
在一号的怀中,季时卿的心跳连同呼吸一起停止,他就这样死去。
帝国1202年,12月13日凌晨,国家基因研究院第三任院长季时卿去世。
死前他已经是众叛亲离,所以最后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机器人。
这个时候,这个陪伴了他多年的机器人,还没有完全明白这场离别的意义。
他只是将他小心翼翼地抱上床,给他调整了往日最舒服的姿势,将被子抖开,盖在他的身上。
临走时,他似有所感,在没接受到任何指令的情况下,俯下身在季时卿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冰凉的吻,对他说:“晚安,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