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7)-(498)二厨与我

在横滨港又待了两天,我们的德胜轮拔锚起航了,离开了日本。

我们的第一个航程是从日本横滨港,去韩国的仁川港。

横滨港到仁川港很近,两天多就到了。但也是我乘船在海上航行时间最长的一次。

上一次乘坐轮船在海上航行还是从烟海到大连,去找王辉玩。

那次是旅客,需要花钱买船票,但这次我是轮船上的船员,不仅不用花钱买船票了,而且还挣钱,挣工资了。

想起这些就开心。

上次坐客轮没有机会去到甲板欣赏轮船在海上航行时的景致,这次不同了,两三天持续地在海上航行,令我有好多机会可以去到甲板上看看大海,确切地说是太平洋。

我可以从船舱侧面出去,到侧面的甲板远眺船头劈波斩浪的英姿。

也可以从厨房的后舱门出去,站在后甲板的上层看巨轮航行过后,拖着的长长的尾迹。

有时也会跟二厨一起下到尾部甲板,一个人把住栏杆,探出身子,极力伸着头,向船尾底部看去,可以看到硕大的螺旋桨在翻江倒海,有力搅动着,推动着这艘巨轮前进。

这时,另一个人会一手把住尾部挂国旗的桅杆,另一只手搂住对方的腰,起到保险的作用。

那是第一次去仁川,因为刚刚上船,对船上工作和人员都还不是太熟悉,本来不想下船了。

但在仁川港靠泊的时间长,加上这几天我也熟悉了船上的工作环境了,最重要的是刚发了伙食费一百美金。腰间有钱了,腰杆就硬实了许多。

正好,二厨也早急不可耐地想下去看看韩国什么样子,于是我俩就结伴一起下地了。

1989年,那时我们与韩国还未建交,我们还称:南朝鲜或南韩。

仁川港是我跑过的唯一一个带有船闸的港口,仁川港位于带有制约极高潮差船闸的汉江河口,距韩国首都首尔(那时叫汉城)只有30公里,是首尔的海上门户,是韩国第二大港。

那时的韩国也是在发展期,城市发达程度跟美国和日本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后来跟着船也去过广州、此前跟美东去过上海和北京,对比一下,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仁川其实跟当时广州差不多。

商业街也是有些脏乱,远不如日本干净整洁。倒能看出非常有活力,正在高速发展期。

印象比较深刻的仁川有条地下商业街,好像后来去过的哈尔滨那条商业街,卖服装的比较多。

记得那年韩国比较流行格子阔腿裤,男人都穿着一条上下一样宽的格子裤。腿显得更加粗短。

说实话看商业街的女孩,真没发现有跟现在韩国女孩那样漂亮的。其中必有奥妙,不懂。

我的伙食费不用上交,跟着管事和大厨吃,所以节省的伙食费一百美金。揣在兜里,下地出去逛。

其实没想都花,我那条船工资九百多港币,差不多也一百多美金,加起来每月会有二百美金收入,还要攒着回国买大件呢。

这一百美金就是压压裤兜,增添点底气。

因为第一次来仁川,前几天一直没下地,这是第一次在仁川下地,还不太熟悉。

打听了半天,好容易找到一个说着同样蹩脚英语的韩国人,打听到有条商业街,地下的,感谢他,提供信息,可以坐公共汽车过去。

商业街也没啥太好的装修,比那会儿烟台的海防营条件好一点,也是一个个摊位,也有些简单装修的小门店。

看到一家卖手表的,我过去看,那会虽小,但还是已经感觉应该拥有一只手表了。也快下船回国了,想给父亲带一只。对手表没有品牌概念,没有价格概念。

那时是中日蜜月期,电视广告上经常出现“精工表”,“西铁城”,我认为这可能就是最好的表。

我指着一只金色的手表问“Howuch?”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穿着格子宽腿裤,叼着根烟,不屑地看着我,打量半天问:“whereare?ufro?”

“Cha,”我回到。

明显能看出他脸上加重的不屑:“Taiwan?”

“No,Cha,Cheseand。”

看到他马上开始不耐烦了,挥挥手让我离开。

我也开始有些恼怒,正是血气方刚,打架比过年还开心的年纪。我伸手抓起那只表,伸到他面前,“Tell,Howuch!”

语气也明显加重,也开始有些不友好了。

他有些愣,可能以前赶中国人时没这么费事。下意识地说:“Fiftydolr。”

我拿起来一看,表上镶嵌的牌子是:“ROLEX”,心里话:不认识,肯定不是啥好牌子。

又开始找,找了半天看到那个熟悉的名牌“SEIKO”,顺手拿起来,又伸到他眼前:“Howuch?”

“Fiftytoo”那家伙喃喃地说。

我接着问:“这是叫精工吧?”

他懵了,“What?Idontknow。”

他听不懂了,我很得意,又找了一只金色的“SEIKO”,把一金一银两只精工表抓在手里,一只手从后屁股兜里掏出两张美金,递给他一张,“Two,我都要了。”

那家伙马上不一样了,换上笑脸,不停地“OK”,不停地“Thankyou”。

而且很殷勤地马上给我找了两个挺漂亮的手表盒子,帮我把表放进去。还仔细地用软布把手表表面又擦了擦,才恭恭敬敬地递给我。

三十年过去了,现在不会再有这样赶中国人的韩国人。除非脑子秀逗了。

国家实力决定你在外边的待遇,这是基本道理。

回国后,那只金色的“精工”送给了父亲,那是我送给父亲的第一件礼物,父亲一直戴了二十多年。

而那只银色的精工表就替代了我戴了两年多的“上海牌”,还记得“上海牌”是我那年转学回河东高中时,父亲临走时给我的,伴随了我两年多的青葱岁月。

本来买了新表很开心,戴上后自己比量看了半天,又是那时电视上经常做广告的,我想肯定是名牌,大牌子。

但是,放看了一段时间后,无意中看到摘下来放在写字台角落里那只上海牌,忽然间心情却沉重起来了。

这只上海牌手表,寄托了我太多的回忆。我想起了那年元旦前夜一个人睡在透风撒气的宿舍里。

盖着三床棉被,躲在被窝里,开着手电,照着这只上海牌手表,看着秒针一跳一跳地有力地指向十二点。

那时一个人的倒计时,一个人的狂欢,一个人对新年的欢呼。

(498)

“上海牌”让我从欣喜变为怅然若失,回想起过去的日子。回想起那段纯纯的情感,又想起了睡在心底很久的那个女孩。

我又想起了佳慧,一想起佳慧,心就会隐隐的作痛,像是又被重新撕裂的伤疤。

有一段时间了,我已经做到一想起佳慧,就会逼着自己去做点什么事情,去思想别的什么。

以逃避那种虽然不像刚分别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了,但还会让自己心神不宁,心里仍然会有丝丝扯裂的痛。

我叹了口气,把“上海牌”哈了口气,在身上蹭了蹭,然后很郑重地把它放进了装过精工表的盒子里,狠了狠心盖上了,然后放进了我的行李箱里。

起初几个月,晚上一个人在房间的时间就喜欢数美金,一边数,一边盘算着离买“pioneer”组合音响还差多少钱。然后暗暗给自己鼓劲。

每天工余,尤其晚上,会去到二厨的房间给二厨聊聊天,二厨会提前准备两个小菜,有时会是盘炸花生米,有时会是腌的萝卜条,或是辣椒油泡的小丁鱼。

然后我俩会一边喝着啤酒,一边互相聊着自己的过去。当然,主要是听二厨说。因为毕竟他拥有更多的过去,更多的故事。

二厨会跟我聊起他的恋爱,他的婚礼,自己的女儿降生那天,说起女儿时,二厨总是眼里含着泪花,流露出不舍,闪烁着思念。

二厨还谈到了他的妈妈,说起自己的母亲,二厨满面的愧疚。

二厨的妈妈已经过世了有几年了。听他说,他女儿刚出生那几年,因为夫妻俩都是双职工,天天上班,没法看孩子,都是他的妈妈帮他把孩子带大的,后来可以送幼儿园了,又是他妈妈每天去接送。

后来轮到二厨的弟弟要结婚了,他妈妈又帮他弟弟筹备结婚事宜,可能是累到了,在弟弟结婚前一天,他妈妈在家蒸馒头,拉着拉着风箱,就倒下了,再也没睁开眼睛。

说到这里,二厨不由地抽泣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端起酒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一定要孝顺啊兄弟,父母是天下对你最好的人,唯一不求回报的,真情实意的。”

说完,一饮而尽,又哭得泣不成声。哭得我也开始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自己的家。

二厨比我大十几岁,老大哥。就这样,航行期间经常在他房间喝杯酒。听他讲讲故事,聊到很晚,才回去睡觉。消除了我好多旅途中的无聊和寂寞。

二厨上船前是一家老字号国营饭店松竹楼的经理。而且已经结婚,孩子快上学了。

如果现在,我估计二厨断然不会出去跑船的。自己开饭店或是把饭店改制,自己当老板,赚的会盆满钵满。

当年国内的低工资与船上的待遇天壤之别,还有可以出门看世界的诱惑,也让二厨暂时舍别了老婆和孩子登上了这艘货轮。

二厨性格很好,厨艺精湛,上船时就是特级厨师。

平常炒菜都是家常菜,还要替全体初级船员考虑节省点伙食费,带回家。

色香味形,所以平常从菜的外形看不出多有水平。但色香味还都是杠杠的,诱人,有食欲。

二厨唯一一次露出摆盘,雕艺水平是大年三十,雕刻一只凤凰,相当逼真,但不记得用的什么食材了。基本是萝卜之类的,因为船上青菜比较缺,很珍贵。

平常都是白菜,土豆,大头菜,洋葱为主,便宜且耐储藏。

二厨喜好烟酒,因为只有我们俩是烟海的,所以关系很铁,互相照顾。

我开始刚上船那段时间吃不习惯西餐,二厨包水饺,包子,总是给我留几个。给离家在外的我以家的感觉。

我也会帮二厨做些事情,二厨不懂英文,所以下地必会拽上我一起,我们一起跑了不少地方,互相为对方留了不少照片。现在翻看起跑船时的照片,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二厨。

我也帮二厨解决过不少难题。记得一次靠港有扫舱的机会。水手们扫舱是有额外扫舱费用,然后大家平分。

二厨要给大家做饭,没法去扫舱,没有分到。心理不平衡,相当郁闷,找我吐槽。

我尝试着找水手长协调,跟他说,二厨每天帮他们做饭很辛苦,而且真的设身处地为船员们着想。

既要吃的好,又要尽量多省钱。我跟水头说,二厨郁闷了,一天不小心多用两勺油,一年也不少费用。不如让二厨开心点,有福同享。

刚出国时,在路上我帮了水手长不少,刚上船那段时间也跟水手长搞的关系不错。水手长听听有道理,也听明白我的意思了。经过跟其他水手商量,同意也算二厨一份。

二厨收到自己那份,非常开心。当晚又做了两个小菜,约我到他的房间,对我再三表达谢意,痛饮了一番。

那个年代,国内跟一些先进国家差距确实很大,比较明显。

记得有一次跑到美国,二厨跟我商量想下去找个饭店干活,不回船了,但又舍不得家里人,加上又不会英语,感觉心里没底。

跟我商量,如果我跟他一起下去。他当厨师,我干服务生,他就决定不回国了,挣两年钱再把老婆孩子想办法办去美国。

但我当时感觉,不能就这么跑了不回国了,我到无所谓,那会年少,天不怕地不怕。但感觉肯定会给父亲带来麻烦。

那个年代,这种事还是挺棘手的,会影响挺大的。时至今日。我仍然感觉我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

记得二厨那会儿刚三十出头,但因为是饭店经理,没少吃好的,喝好的。肚子大大的,像气球一样。我那会特别羡慕男人有个肚子,显得成熟。

二厨炒菜时,我会经常去摸他滚圆的肚子。记得二厨总是说,“你现在还小,你这体格以后要胖起来,肚子肯定比我大。”

人到中年,确实如二厨所言,我真的拥有了比二厨还要大的肚子。

但现在的审美观早已改变,已经对肚子避之不及。

二厨今年应该六十多了,三十年了,尽管在一个城市,也再没见过面,想来已经退休,准备安享晚年了。

不知二厨回忆当年,会不会也如我一样,想起当年那个跟他一起劈波斩浪,闯过大洋的小兄弟。

70后的青葱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