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许多早已经淡忘的往事,原来其实并没有忘记,都被藏压在心底深处。而这时,那些往事就像是涨潮的海水一样,呼啦啦地漫上甘从式的脑海。
让他感觉有点疼,有点涨,有点晕,也有点醉。
一个修者,不管是散修,还是世家出身,又或者被某个高不可攀的天阶收为弟子,最初基本都是从开架练体开始的。
甘从式也不例外。
从开架练体开始,一练十几年,然后凝气,然后通脉。
然后开窍。
“所有修者的开窍,都是从手足窍开始的,两手两脚,一共四大窍,不知道你能开几个。”
“要是四大窍都能开,就最好了!”
当初,通脉大成之后,甘从式的祖父是这样对他说的,然后也正式给他传授和讲解关于开窍境的修炼秘法、诀要,以及禁忌和各种注意事项等等。
那些零零碎碎,甘从式到现在都还能记得一清二楚,包括祖父说话时的神态、语气。
但当时,他的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四大窍上面。
他的家族是中品世家,虽然只是中品里的下层,但终究还是中品。
对于修行来说,这就是传承,这就是保证!
而以他在家族同辈子弟里的资质,正常来讲,开窍是不难的。
问题仅仅在于,在四大手足窍中,他能开几个窍,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四个。
四个窍,也是四个阶梯,每个阶梯的差距都很大。
就比如,根据家族千百年的记载,只开一个窍,根本无缘更上一层的引气境。
其实一个窍也能“引气”,但那种程度的引气微不足道,不足以支撑修者整体地登上“引气境”。
这很好理解,就好像人的鼻子和嘴巴都能呼吸,但鼻子只要有一个鼻孔不通气,那呼吸起来就很难受,而如果两个鼻孔都不通气,就必须时不时地张开嘴巴了。
一天不到,你的整个口腔都难受。
而如果嘴巴也不能呼吸,气管处流通受阻……
还有毛孔呢。
但就算你全身毛孔都在呼吸,超负荷地呼吸,呼啦呼啦以至于嗞啦嗞拉地,也不顶用,还是会窒息!
也因此,如果在四大手足窍里只能打通一个窍,那你就在开窍境里好生地歇着吧,该洗洗,该睡睡,该吃吃,该喝喝,该玩乐就玩乐……
总之,在修行上想要再作突破,那是不用想了。
想也没用!
开两窍呢,有一定机会晋入引气境,但机会不是很大,赌人品的事。
开三窍,机会很大,但也不能完全保证,还是有小概率凄凄惨惨戚戚的,这同样是赌人品。——如果你的人品差到正常走路都能左脚绊右脚,右脚再反过来绊左脚,那就算打通了三个窍,也还是未必能晋入引气境。
家族里有这样的记载!
而且并非孤例。
手足四窍全开么,那没什么好说,你就是最靓的仔!
老天爷来了,也不能阻止你晋入引气。
这就是家族传承的优点,就以甘家来说,千百年的经历,不知道多少的家族前辈,用铁一般的事实总结出了这个结论:
开一窍,去睡觉。
开两窍,莫骄傲。
开三窍,哈哈笑。
开四窍……
开四窍还有什么好说,去祷告啊!
家族上上下下,齐聚祠堂,拜天拜地,然后告诉列祖列宗,我们家族又出了一只手足四窍全开的奇异果了!
但老实说,这样的例子并不多。
整个甘家有史以来,一共才记载着三位这样的人物,而他们全都在甘家的家族史上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甘家如今中品世家的资格,也基本上都是他们挣来的。
甘从式么,手足四窍里,开了三窍。
他的右足窍怎么也打不通,那也没辙,在又打通了身体里其它四窍,然后停滞了很久,发现在这个层次里也只能这样了之后,他根据家族秘法,顺利地晋升到了引气境。
引气境,是家族的最高成就。
所以虽然说是修行过程中有遗憾,特别是开窍境,表现得不是那么美好,但对这一结果,甘从式还是能够接受的。
能够接受,是他看到《木盘经》之前的事。
看了之后,就接受不了啦!
估计也没几个能接受得了。
甘从式又想起了大海,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是个海中客,虽然比不上家族的少数前辈,虽然比不上徐亦山,但好歹,是个名副其实的海中客!
风里来浪里去,海中遨游。
弄潮儿!
但现在……
“人身十百千万窍,如天上繁星,数不胜数。”
真的,甘从式有一句p要桨,桨到天涯海角也停不下来。
他哪里是什么海中客哟!
如果照小陵子的这个该死的说法,他连海边的小壳贝儿都算不上,最多是个贝壳,还是个残破的半边壳!
p!p!p!
……
为什么他都风烛残年了,还要接受这么一个无比悲惨的事实?
就让他一直活在梦里,以为自己是个海里遨游的海中客不好吗?为什么要告诉他,原来,他一直连海都没下过?
他距离海边都还好远好远好远呢!
甘从式感觉自己是个残破的半边壳。
甘从式感觉无边无际的沙子漫过来,把他这个半边壳埋在里面,越埋越深,越埋越深,黑暗和压力一点点增大,然后让他直接喘不过气来。
“呼!”
“呼!”
“呼!”
不知过了多久,猛然地,甘从式像是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张着嘴巴,呼啦呼啦地大喘气!
喘气的同时,他的手还不自觉地抚按上了心脏位置,似乎是要确认自己的心脏是不是还在正常地跳着。
跳确实是在跳着。
但跳得并不正常。
时而快时而慢,快如暴风骤雨,慢如陷入泥淖。
而不管快或慢,都让他有一种被人把头给按到小水沟里的感觉。
什么感觉?
窒息。
然后拼命地呼吸。
嗞啦地呼吸了半晌,甘从式的意识总算彻底从梦魇般的情况中脱离出来,然后也不敢再看桌上的那纸、纸上的那字了,生怕再被魇兽给抓住。
刚才的这感觉,如果再来一遭,他真的会遭不住!
大步走!
一二三。
三步之后,甘从式重重地坐在了许广陵侧面的椅子上。
他用迷茫无神的两眼看着许广陵,一动不动地,一看就是好久。
好呀,大家一起来玩谁先讲话谁就输的游戏。
许广陵的耐心好着呢。
还是甘从式输了,不知多久之后,他先舔了下都快要干涸开裂的嘴唇,然后用喑哑的声音涩涩地说道:“小陵子,纸上的这些……”
“是真的?”
甘从式的这一问其实并不是问真假。
他自始至终都没怀疑过有任何一点虚假,所以这一问,与其说是问真假,不如说是想再得到确认。
许广陵如他所愿,默然无语地点了点头。
甘从式也跟着默然无语。
这一默然,就又是良久,直到边上的油灯忽然小爆了一下灯花,才把甘从式给惊醒过来。
这位老者先侧头看看油灯,然后又侧头看看窗外,再然后忽地转过头来对许广陵道:“小陵子,天晚了,睡觉去吧。”
“我睡觉倒是无所谓,但是前辈,你能睡得着吗?”
许广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