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赐!
伊祁立即认出年轻人的身份。
罗家幸存的小儿子,因为年幼时亲眼目睹血腥惨剧而疯癫十年,近几年精神状态才有所好转,十八岁将自己的姓氏改为母姓。
因为多年的疯病,李天赐未能上学,成年后的学历只有小学,多年的困苦病痛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身体也十分虚弱。
所幸在政府有关政策的扶持下,他在当地殡仪馆找到一份清洁工的工作,以此维生。
之前调查罗家人的身份资料时,伊祁顺手将李天赐的档案储存在自己的记忆库里。
此时见到和档案照片上一模一样的年轻人,他迟疑片刻,又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舍友。
李银笛抱着自己的脑袋,站在窗前望着楼下已经长大的弟弟,一张稚嫩小脸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而李朝笛则是冷笑一声,被吊起来的瘦长身体晃了晃,看样子想走,但最后还是没有离开,依旧站在窗边。
而一直将自己锁在卫生间里的李红,竟然也悄悄推开一条门缝,猩红的血水卷着肉块,安静的漫延出来。
伊祁心下了然,站起身下楼,坦荡的推开大门。
李天赐正跪在路边烧纸,一抬头看到老宅里竟然有人出来,顿时吓了一跳,站起来支支吾吾的解释道:“你…我、我只是……”
伊祁摆摆手,自我介绍道:“这栋老宅的产权在我手里,我是现任屋主。”
一听到他是房屋主人,李天赐臊得脸都红了,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对、对不起,我还以为…这里没人住,所以才来烧纸……”
“十年前我们一家也住在这里,可是后来…发生了命案,这里成了凶宅,我家人的尸体也一直没找到。”
“直到前几天,警察才通知我…母亲和姐姐的遗体在老宅里被发现,所以我就想祭奠一下她们…只是没想到房子已经被您买下,对不起、对不起……”
谁都不愿有人在自己家门口烧纸钱,李天赐也觉得不好意思,只能一遍遍躬身道歉。
“既然想祭奠家人,为什么不踏进老宅?”伊祁打断他的话,问道。
李天赐愣愣地张着嘴,半晌没说话,最后只是深深低下头,声音悲苦:“一家人都没了,却只有我活下来……我哪有脸去见她们?”
伊祁微微皱眉,最后也只是打开门,主动将李天赐拉进来:“既然来了,不妨进屋坐坐。”
近乡情更怯,李天赐时隔十年再次踏入这座老宅,当下只觉得惶恐心酸,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喉头更是哽咽难言。
房屋布局还是熟悉的模样,只是被翻新一遍,增添许多现代化的家具。还有一个扁圆的扫地机器人,亮着两只眼灯,正来来回回打扫卫生。
李天赐恍若游魂一般,茫然的被伊祁拉着,一路来到二楼。
二楼的窗前有张旧沙发,伊祁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故地重游,你一定心情激动,先坐在这里缓缓。”
李天赐的身体虚弱,恰巧有些体力不支,便顺势坐下,连声道谢。
“我去给你倒杯热茶。”伊祁说道,然后转身离开,只剩他一人在此。
二楼没有开灯,空空荡荡的房间,再加上昏暗难辨的光线,他呆坐着愣神许久,突然双手捂脸,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泣。
这是李天赐在浑浑噩噩的十年里,第一次流泪。
不知不觉间,身边的光线更加黯淡,四周几乎陷入一片漆黑,一股莫名的阴冷气息,悄然笼罩全身。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搭在他的肩上,唤道:“天赐!”
熟悉的声音让李天赐不禁一愣,身体僵硬:“妈、妈妈……”
那是他母亲的声音,可是……怎么可能?
同时,还有两道不同的呼唤从他身后的黑暗中传来:“老幺!”
那是他两名姐姐的声音……
李天赐激动地浑身发抖,想要回头去看,却又脖颈僵直不敢回头,生怕这不过是自己美梦一场。
记忆中母亲的手掌,带着一股莫名的血腥味,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李天赐瞬间绷不住,在黑暗中痛哭出声,仿佛要将这十年里的思念和歉意一并发泄出来。
他抽噎道:“我爸就是个畜生!他毁了全家人……妈,我想你…妈妈!”
“姐,对不起!过去我就是家里的小皇帝,总要你们让着我,小时候的我一点事都不懂,根本不明白你们俩的委屈……对不起!”
“为什么只有我活着?你们那么好,根本不该走!我才是不该好好活下去的人……”
他泣不成声,捂着脸缩成一团,根本无颜面对身后的家人。
黑暗中,只有他的哭声呜呜咽咽,四周却寂静无声。
母亲的手掌停留在他的脸颊旁,随后又替他轻轻抹去脸上的泪珠,一如小时候那样。
“不怪你!”
他听到黑暗中,三个不同的声音轻轻说道。
随后,周围的黑暗渐渐消褪,那股阴冷也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天赐身体僵硬,从沙发上跌下来,又狼狈的从地上爬起,环顾四周,茫然大喊:“妈……妈妈?姐姐?”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给他回应。
恰在此时,伊祁端着一杯热茶从楼下走来。
李天赐激动的冲过去,攥住他的衣袖:“是你对吗?你让妈妈姐姐的鬼魂现身,和我道别?”
伊祁轻轻拂开他的手,淡淡道:“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将你请进家门做客而已。”
“也许因为你的思念打动了家人,所以你的家人才会在你梦里现身,互相道别。”
可李天赐却不信这番说辞,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您是谁?一定是天师或者道士,才会有如此高深的法力!”
伊祁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是道士!”
李天赐不答,只是扭头看向沙发前的茶桌。
伊祁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桌面上随意丢着一张照片,是他白天在道术协会的合影。
照片上,他身处C位,周围全是一群身穿道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如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他!
伊祁:“……”
250为什么还没把这张照片收起来?
最近它真是偷懒得过分了!
在一连串的误会下,显然李天赐已经认定他是一名法力高深的道士,并且深信不疑。
伊祁只能扶额认下这个身份。
两人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李天赐的脸上还挂着斑斑泪痕,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他神色复杂的说道:“这些年我一直活的很煎熬,大多数时间在疯癫恐惧中度过,偶尔清醒时,眼前总是出现母亲姐姐的幻象。”
“幻象中的母亲和姐姐总是充满怨恨,她们想要报复罪魁祸首,同样也在怨恨我,因为我是唯一在罗耀宗手里活下来的人。”
“良心在谴责我,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不能去陪母亲和姐姐,亲自到地底下向她们道歉……”
说到这里,李天赐再次捂住脸,声音哽咽:“可是今天,我亲耳听到她们说……不怪你!”
“母亲和姐姐并没有怨恨我,她们亲口对我说出原谅…”
他的语气中充满悲痛,痛苦过后,却又带着一种放下重负般的释然。
死去的家人没有怨恨他,他终于可以从无尽的愧疚感中重生,从此抛下那些阴影,走向新生活。
李天赐抹干眼泪,整理好衣服,正式向伊祁鞠躬致谢。
等他直起身后,脸上又带着几丝踌躇,犹豫说道:“道长,既然您法力高深,拯救了我……那您能不能发发慈悲,再救一救其他人?”
“我入职的那家殡仪馆,来了一位新同事。新同事人很好,不管对谁都和颜悦色,可是她最近…遇到了一点困扰……”
李天赐工作的地方,就是绿江市唯一的殡仪馆,也是绿江市七大鬼地之一,在网络上很有名。
曾经有殡仪馆的老员工在网上抱怨,说那里一直怪事频发,几乎没有人敢去值夜班。
提起殡仪馆,伊祁终于来了点兴趣,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你的同事遇到了什么问题?”
李天赐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她曾经跟我抱怨过,说自己在值班时,总感觉有人在背后偷偷看她。”
“可是每当她回头看去,周围也没见其他活人,只有一具长满尸斑的尸体躺在床上。”
“那具尸体是名老太太,前几天从西冥山那边运来。死者家属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一定要花大价钱让尸体在殡仪馆停留七天。”
“也正是从那具尸体到来后,我的同事便总觉得有人在偷窥她。”
说完这些,李天赐十分忐忑的看向伊祁,生怕眼前这位高人嫌自己麻烦多事。
所幸,伊祁并未拒绝他,反而给了他一个联系号码。
“我要先与你的同事联系一下,看她自己的意思,是不是需要帮助?我们不能替她做决定。”
拿到高人的联系方式后,李天赐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喜悦,千恩万谢的走了。
等他走后,李朝笛瘦长的鬼影出现在伊祁身边,望着李天赐离去的背影。
李银笛的脑袋也“骨碌碌”的滚来,眨巴着眼睛,看着楼梯口。
伊祁轻轻笑了声:“你们的弟弟长大了,心肠挺好!”
“真幸运,他不像自己的父亲。”
……
李天赐回到家中,因为今天的遭遇,几乎兴奋得一整晚没睡觉。
第二天,他带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趁着休息空隙,将自己的新同事林话梅拉到一旁,将高人的联系方式递给她。
林话梅是一个年轻姑娘,只有二十出头,身上带着一股年轻人的蓬勃朝气,刚来殡仪馆工作不久。
她听完李天赐的讲述,颇为诧异的瞪圆眼睛:“你是说自己昨晚见了一位高人,高人施法让你与死去的家人见面,还给了你联系方式?”
“是啊!”李天赐露出憧憬之色,高兴的说道。
林话梅略有些怜悯的看着他,安慰道:“你最近的精神状态怎么样?昨天晚上,那位高人最后向你要了多少钱?”
现在的骗子,连精神不稳的病人都要骗,简直毫无人性!
李天赐急忙摇头:“没有,高人一分钱没要,还请我喝了杯茶。”
完了!这骗子还懂得放长线钓大鱼。
林话梅不禁在心里哀叹道。
“也许我之前只是错觉,倒也用不着请什么高人。”她不想加一个骗子,也不想刺激李天赐脆弱的精神,只能委婉说道。
但李天赐此时却表现的十分执着,林话梅实在拗不过他,最后只能将骗子给的号码,添加到自己的通讯录里。
所幸,今天就是那具尸体停放在殡仪馆的第七天。
等到明天一早,死者家属就会将尸体拉走,送去火葬场。
这样她也用不着联系那个骗子!
林话梅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如同往常一样,给老太太的尸体补妆修容。
老太太的尸体看起来倒还面善,只是长满了深深浅浅的尸斑,身体四肢极其干瘪,即使殡仪馆的温度开得再低,尸体也总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臭味。
今天一整天没再出什么意外,她不禁在心底里松了口气,等到值班结束,终于放心下班。
殡仪馆位于绿江市的郊外,每天这个时候,还有最后一班公交车通往市中心。
林话梅赶着坐车,出了殡仪馆后,几乎一路小跑,没怎么注意身后。
走了一会,远远望见公交站牌,最后一班车正在缓缓驶来。
她刚想庆幸,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像是一个人拖着脚步,一直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后。
林话梅惊疑不定的回过头,却猛然看到一张布满尸斑的脸,静静站在她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