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字的语音语调都是如此清晰,卫八的唇边还带笑,但青梨隐隐觉得他心情不太好。
但在青梨的认知里,并没有“阴阳怪气”的概念,于是她接了话茬:[哈哈哈,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
朱十三:“……”
卫八:“……”
卫沧羽的眉狠狠跳了跳。
朱十三觉得他看起来一副马上就要摔碗走人的样子,忙道:“卫哥,卫哥,你慢点吃,我先去琢磨厨艺了,咱这拜师的事还没成呢。”
青梨附和着笑道:[对,慢慢吃,卫八你吃完记得洗碗。]
次日一大早,青梨是被一阵快刀的声音吵醒的。
她本身不算是睡眠很浅的人,但是这刀与案板相撞的声音仿若在她耳边一样。
她醒来时看了看天色,天色黑沉沉的,丝毫没有即将天亮的意思。
青梨一路随着声音走到小厨房,站在门边往里瞅了瞅,只见朱十三拿着一柄菜刀,而案板上摆了少说五块豆腐,水盆里还高高地摞起来一叠豆腐。
青梨:?
朱十三看见青梨,几乎要哭出来了,声音带着哽咽:“朝姑娘,我真不是有意把你吵醒的,实在没办法了。”
他一边伤心着一边还不忘切豆腐,只是这切豆腐的水平实在不行,好几块豆腐被他切得松松垮垮的。
“真没办法了,离少宗主的生辰就三天了,竹中祠那位仙师参加完执刀礼就要离开了,我再不把厨艺搞好,这拜师是没有着落啊。”
青梨见他说得伤心,安慰道:[没事没事,我本来也打算起床练剑了。]
[可是你练厨艺,不应该更专注香和味吗,为什么切这么多豆腐啊?]
朱十三愁得头发都快掉完了:“那位仙师的家乡在淮扬,最喜欢吃的一道菜是豆腐汤,可是这豆腐必须要切得跟头发丝一样。”
青梨于厨艺之道实在不擅长,只能又安慰了几句:[没关系没关系,你慢慢练吧,我待会再给你买点豆腐回来。]
她从厨房往外走的时候,恰巧遇到卫八从门外走进来,他仿佛披了一身朝露,一袭黑衣,几乎与黑夜浑然一体——
门、外?
这个时间点,天没有亮,北寒心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里,这个时间点,卫八没有在房间里吗。
“大老远就听到你切豆腐的声音了,赶明你弄个隔音阵法在门口把。”卫沧羽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很是困倦。
朱十三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卫哥,救救我啊,救救我啊,我是真不会切豆腐啊。”
卫沧羽瞥了一眼青梨,又在水池旁将手洗净了一遍,才接过朱十三递过来的刀。
他手指修长,握着刀之时甚至将它在虚空里转了转,光面一闪一闪的,另一只手的手指按压住,在豆腐上切了起来。
他切豆腐的动作很快,声音轻且连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将一块豆腐切好。
这块豆腐轻轻放入水中,细如发丝的豆腐丝便层层蔓延开。
朱十三看得叹为观止,“卫哥,干脆你去拜师竹中祠得了,我跟在你身边打杂就行。”
青梨更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卫八,我觉得你可以去万象阁应聘厨子,听说那里的酬金可高了,很快就能买得起霜阳草了。]
她在不冬坞的生活虽不至于清贫,但也绝不富裕,师父一向不在意俗物,对钱更是没有多在意。
青梨充分继承了师父的这一习性,来北寒心之前她的全部身家也不过两千枚玉魄。
她读杂书《越都旧故》时,里边这样写万象阁“一餐可值两千玉魄”,仅仅吃一顿便可抵得上她全部的身家了。
卫沧羽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菜刀又在手指间晃了晃,最后再轻飘飘插入槽中。
他将豆腐丝煮进汤中,又加了几片青菜,再浅浅地笑道:“青梨妹妹还是先尝尝这道菜如何吧。”
“若味道真还行,那等我以后……以后做完事了,去万象阁当个厨子也行吧。”
青梨预想到的麻烦还是来了。
她平日里喜欢在演武坪练剑,此地空阔而偏僻,有许多北寒心的弟子也在此处修行。
周之洲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她的位置,午时左右便找了过来。
他身着明黄的短打服,神采飞扬,一路走来的时候北寒心的修士纷纷同他打招呼。
“少宗主今日也来修行吗,能不能对这个剑法指点一二?”
“少宗主好,听闻碧血双尾蛇昨日涅槃了?”
“少宗主少宗主,我特意学了新的一招想与你过过招,能不能指点指点我啊?”
“……”
周之洲一一地应道,笑起来时露出两颗虎牙,“等等啊大家,今天我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与大家切磋咯。”
他想了想又道,“近日有贼人于我北寒心作奸犯科,不过我刑堂修士已经在追查中,大家不用太过担心。”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找了找,很快与青梨对上了眼神。
青梨与他视线交汇的一刻,不知哪里来的直觉,下意识避了过去,又往人群里躲了躲。
可周之洲不依不挠似的,拨开人群就走了过来,他往哪里走都是视线交汇最多的地方。
可青梨乍然被这么多视线一并注视着,也不知该作何感受,只能木着一张脸。
“朝姑娘,昨日太过匆忙,还没有来得及对你好好道谢。”
阳光暖洋洋的,北境的天空是浅淡的蓝色,今天连一片云朵也找不到,凌冽的寒风吹过北寒心,也被暖玉烘得暖融融的。
青梨摇摇头,想了想,还是没在众人面前以灵力写出字来。
实在不必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感谢她。
“朝姑娘心性高洁,我想来想去,只好给姑娘奉上两门剑法。”
青梨一路都在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越走越偏,可饶是她与周之洲已经走得远远的,演武坪上的修士还是探着脑袋瞧过来。
她并没有打算收任何报答,从前她救过许多人,也婉拒了他们的报答。
可是,答谢礼竟然是剑法。
青梨拒绝的话便顿了一下。
周之洲耸耸肩,笑道:“北寒心的剑法按照门规不能给外人学,可我在北境历练的时候,误入秘境,曾得过两门剑法,应该是昔年北境剑法大师莫凝之留下的。”
“我于剑道一途天赋并不太高,仔细研究几番也没什么心得。”
“赠予姑娘,也算是让这两门剑法能重见天日。”
他话说得漂亮,神色也诚恳,连笑意也是礼貌的。
青梨几近犹豫,最终点点头,[谢谢少宗主。]
周之洲将剑法的玉简递上,又道:“若朝姑娘在这两门剑法上有心得,有机会我们能比试一番吗?”
这个要求青梨怎么也不该拒绝了,便答:[好。]
“朝姑娘还有什么旁的需要的吗?两门剑法比起救命之恩,是不是有点太轻了。”
人情这种事用一点便少一点,更何况是北寒心少宗主的人情。
昨日周之洲与父亲周明威提起这位瑶光剑姬高徒的时候,父亲也是让他尽量拉拢。
“瑶光剑姬以萧萧疏雨剑法成名,当时力撼菩提禅寺三十位高僧而不落下风,若不是……后来那桩事,天底下的剑圣该以她为第一。”
“父亲你也打不过吗?”
周明威笑起来也是豪迈的:“哈哈哈哈,只能说不输,但是赢不了。更何况,如今又已经过了几十年了,不知道剑姬修为是与日俱增,还是……”
周之洲自幼于双刀之上天赋出众,父亲早就打算把诛邪·破妄刀传给他,他修行时也并不拘泥于此道,刀、剑、弓、扇等都有涉猎。
只有了解每一种兵器,才能更好地应对它们。
他一直在同龄人里遥遥领先,无论是北寒心少宗主的身份,还是周明威的儿子,都只允许他永远在最前列。
他寻常的对手都是比他修行多了十几年的人,对这位朝青梨朝姑娘他也很是想交一次手。
有什么想要的。
青梨这一次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她没有什么想要的,能得到两门剑法她已经很开心了。
可她望着周之洲这张脸的时候,总是会偶尔出出神,周之洲的眼睛更圆一些,面容看起来比卫八更清澈。
可如果不看眼睛,她实在太容易想起卫八来。
[少宗主,我……我能用救命之恩换一个别的东西吗?]
她觉得她此时就像话本里写的挟恩图报之人,硬着头皮询问:[你可以给我一株霜阳草吗?]
周之洲的步子停了下来,霜阳草在黑市里价值十万枚玉魄,通过北寒心楼与七情药谷的关系,也需要八万玉魄才买得到。
可以说是,药草里面数一数二名贵的了。
他敏锐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以是可以,可得等到一个月之后我们才会去七情药谷交易。”
他看着青梨,“本来我们库房里还剩下了一株霜阳草,可前几日库房被洗劫的时候,刚好霜阳草叶被带走了。”
霜阳草被洗劫并不奇怪,可是青梨心里就是很莫名地恍惚了下,她很快道谢:[谢谢少宗主。]
解决了霜阳草的事情,青梨心情更好了。
所以当周之洲邀请她再去一趟普渡楼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今日我刑堂的修士要去普渡楼用回溯阵法,若朝姑娘无事的话,能否陪我们一同前去,也好补充些细节。”
闲云子大师也在普渡楼处,他摸着自己的胡须,“昨天太匆忙了,现在想想,是真的很不对劲,能布下绝困阵法的人,怎么会让我们有机会逃出来呢?”
青梨对阵法一窍不通,只能听着几位通阵法的修士嘀嘀咕咕的。
闲云子最后眯着眼望着普渡楼的一侧,用手指了指,“那里的阵眼,是从外面破坏的。”
青梨听得迷迷糊糊的,只用紫微瞳术往那一处看了看——窗棱之上只有一处小小的痕迹,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应当是一种很小巧的武器。
很小巧的武器……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只想起来庆川城外飞刀划过雪影的画面。
周之洲最后送她到了膳房。
黄昏时的霞光落在北寒心众楼之上,钟声飘飘渺渺的,炒菜的声音与汤沸腾的声音齐齐回响着。
不出意料,周之洲在的地方又是人群簇拥,来往的修士打着招呼,连膳房的老前辈都要让他尝一尝新菜。
“朝姑娘平日里住所可还方便吗,我可以在别的楼安排一处地方,灵力比这里更充沛,也更安静。”
青梨:[不用的,我和朋友住在这里挺好的。]
周之洲:“朝姑娘的朋友……是邀月剑宗信里提到过的名为朱十三和卫八的两人吗?”
“听说他们师从清砚法师,能与姑娘成为朋友,想来修为天赋也很出众,不知道有机会能交流一二吗?”
青梨想到朱十三此时必定在苦练厨艺以求学医术,而卫八……
对啊,卫八,他们是因为躲避邀月剑宗的追杀才进入北寒心楼的,可是她想学到碧海星垂剑法,朱十三想拜入竹中祠。
那卫八想做什么呢。
他厨艺出众,平日里除却膳堂的时间……青梨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先是对周之洲笑了笑,再道:[少宗主,我的朋友们还未正式踏仙途,现在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少宗主若想比试的话,我每一日午时一直到黄昏都会在演武坪。我就先告辞了。]
话毕,她也不顾周之洲的神色,转身便走,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路走到自己的住所之前,步伐猛地停住。
——青梨在门口见到了一个小小的隔音阵法,只用了三枚灵石布就的阵法,阵纹也很粗糙。
她推门,门并没有锁,卫八正坐在桌前看书,书的封皮上写着《阵法初解》。
[卫八,你以后想学阵法吗?]
卫沧羽看着书,隔音阵法这种阵法太初级了,他布阵向来只为杀人,从没有系统学过,只是逃亡与被追杀的过程中有太多针对他的杀阵。
他后来依葫芦画瓢,又经常混进大大小小的宗门偷听阵法课,虽说是野路子,最后也算是学有所成。
“不啊,只是朱十三这练刀工也太吵了,刚好隔音阵法还比较简单,我就试了试。”
朱十三很合时宜地从厨房探出脑袋来:“嘿嘿,快了快了,我很快就不练了。”
他语气又苦涩又发着狠,“反正成败在此一举吧,等到少宗主生辰结束,我做的菜还不能让向老仙师满意,我只好换一个人拜师了。”
话毕,他又钻进厨房里开始琢磨刀工了。
青梨望着卫八的侧脸,[卫八,我今日向少宗主求到霜阳草了,只用等一个月,我们就可以有霜阳草了,这样算起来,我们只差朝霞之露了。]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只差朝霞之露,你的洞冥蝎毒就可以解了,卫八。
卫沧羽将阵法书合上,抬眸对上了青梨的眼神。
“我们有霜阳草”。
“我们只差朝霞之露”。
尽管他生在北境,短暂人生的大半时光都在北境,心也理所应当和北境永不停息的寒风一样冰冷,可他依然从这样的话语里触碰到了些许能让他灼伤的感觉。
朝青梨,为什么最后来杀我的人是你呢。
越是感到灼热,卫沧羽越是感到一种彻骨的恨意。
青梨想起来不冬坞求医的白衣侠惨死之状,心中微微叹一口气。
[虽然我们刚开始的时候觉得这几样东西都很难得,但是现在也不过短短……两个月时间,我竟然觉得解洞冥蝎毒也不是那么难了。]
“朝姑娘,等执刀礼结束之后,离开北寒心,你打算做什么?”
青梨:[回不冬坞吧。和以前一样,在北境附近历练,再等我师父出关。]
她有些紧张地看向卫八,[你呢?]
卫沧羽没有一刻不觉得朝青梨的神色好猜,如今这副紧绷的神色,只差把“试探”两个字明明白白说出来。
他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遍蠢货,对昨日出手阵法一事,感到前所未有的悔意。
那明明是最好的除掉他三个仇人的机会。
如果……如果他真是上辈子在最开始,在庆川城与朝青梨结识的话,也许……
卫沧羽止住思绪,没有将“也许会怎么样”继续想下去,他从来不是喜欢幻想的人。
他笑得和往常一样,“当然是去邀月剑宗取朝霞之露啊。”
“我打算求师于邀月剑宗,若能取得解朝霞之露的话,我这条命应该能活下来了。”
青梨欲言又止,卫八却已经施施然站起了身,笑意落在窗外映进来的阳光里,“希望有与朝姑娘重逢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