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梨他们这一行人就这样混进了北寒心楼里。
所踏的道路是以融融暖玉所铸成,雪落即化,路旁的房屋以千年楠木所筑,簌簌的寒风也吹不进去。
繁复的阵纹在路上,在窗户上,在一切目之所及的事物上忽隐忽现。
光是脚踏进这里,青梨已经感觉到灵气充沛,连经脉里流淌的灵力也变得暖洋洋的。
许是因为少宗主生辰将近,北寒心楼里似乎人来人往,年轻修士呼朋唤友的声音与远处高楼里喧嚷的声音混在一起。
青梨攥着卫八的袖口,走得很慢,她还是很不适应看不见的日子,只听得卫八懒洋洋说道:“青梨妹妹,既然我们是用厨艺混进来的,那么基本的厨艺都得学一学。”
朱十三佝偻着腰仍感慨:“卫哥,你刚刚那雕工怎么练出来的?有两下子啊。”
卫沧羽笑了笑,目光逡巡过不远处几近高耸入云的木楼,手里的飞刀转了转,在明亮的天光下闪烁出凛冽的光。
青梨应道:“我会一点厨艺的,也会好好学的。”她说得很有几分自信,怎么说也在不冬坞做过五年饭了。
然而青梨高估了自己。
他们三人安顿在最偏的木楼里,在第三层占了一处小房间。
此前逃亡的路途中,饭食都是由卫八来负责的。于是青梨眼前恢复光明之后,试着展示了一番自己的厨艺。
先将米掺水煮之,土豆粗略削削皮,青菜仔细清洗掉,洋葱慢慢剥去,然后把它们丢进锅里一起煮,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加入少许盐。
青梨觉得没什么问题,她在不冬坞的时候就是这样做饭的。无论是买到了什么菜,都通通加在一起煮,只要不破坏“不食荤腥”的戒律就好。
等到饭煮好之后——
朱十三看着面前这一锅黄糊糊的,间或浮起一些青菜的,不知该称之为稀饭还是米糊糊的东西,沉默了。
他斟酌,斟酌,再斟酌,问道:“朝姑娘,土豆我能理解,青菜我也能理解,洋葱是为了什么要加进去。”
青梨:[我以前做饭的时候做过,师父评价说,我做得还不错……]
师父本就不是重口舌之欲的人,不挑食,对于任何食物都没有评价过。
唯有青梨有一次煮了这土豆青菜洋葱粥,师父尝了一口之后,表情古怪地看了青梨一眼,然后评价道:“……还不错。”
既然师父这样说过了,应该……味道还行吧。
她感觉朱十三的神色很一言难尽,[没关系,不好吃的话也不用勉强。]
卫八一把拍到朱十三的头上,慢条斯理地拿着汤勺,舀了三碗“米糊”出来,悠悠地坐下来,完全无一丝勉强的意味:“十三哥,你往常可没这诸多挑食毛病,怎么青梨妹妹辛苦煮的,你反倒要嫌弃了。”
朱十三连忙道:“我可没有!”为表示自己的决心,他甚至猛吃了一大口,神色皱成一团后猛地舒展开,“不错不错,可以可以。”
青梨小口小口地抿着,虽然她也觉得味道怪怪的,当然尚在接受范围之内,但她失去了往日添第二碗的欲望。
唯有卫八一个人,面不改色,吃得又快又不失礼节,脸上的笑意也不曾消去,“朝姑娘,你往日在不冬坞是你自己做饭吗?”
青梨点了点头,[之后我们也可以轮流来做饭。]
卫沧羽又舀了第二碗,他神色如此自若,仿佛是真在吃什么琼浆玉液一般。
“以后这种杂事就交给我和十三吧,你可以多点时间修行和休息。”
青梨怔了怔,半响才应了声,[好。]
卫沧羽敏锐地觉得这个单字“好”不太对劲,喝着粥偏头过来看她,“朝姑娘是觉得哪里不妥吗?”
青梨趴在桌子上,[其实我还挺喜欢做饭的。]
在不冬坞的时候,既没有人和她聊天,也没有别的玩乐,她练完剑后,就喜欢坐在树上发呆,听梨花慢慢地飘落。
练剑虽然累,但更难过的是无聊,做饭比起这种无聊来讲,算是一种很有趣的玩乐了。
卫沧羽点点头,很干脆地应道:“行,你喜欢做饭的话就做吧。”
他施施然将最后一口“米糊”也吃了去,擦擦嘴漱漱口,那盛着粥的锅干干净净的。
青梨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做的饭味道还行的。]
卫八笑笑,他看起来是个很容易被逗笑的人,笑的时候眼睛里也盛满笑意,真让人能感觉到他的满心欢喜。
可惜他这时候的容貌实在有碍观瞻,作为伪装用的脓疮仍贴在脸上,即使八分笑意看起来也是丑怖的。
于是青梨很有礼貌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移开了眼神。
“朝姑娘你放心,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好好吃完的。”声音倒是很清越。
比起曾经那些馊掉的、发霉的、猪狗都不吃的食物,这些食物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早在长久的折磨里失去了对味道的感知,即使重来一次这种感知也没回来。
卫八很快在膳堂里找到了一份活计,又因为厨艺精湛,人品憨厚(?),很快被予以重任,负责主桌上的两道菜肴。
朱十三则是装作爷爷,跟在他身边打杂。
青梨每日每夜,除了做饭之外,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在了“碧海星垂·其九”身上。
碧海星垂这门闻名天下的剑法该是只有八式的,而慕华剑圣刺在朱十三的身上的却是第九式。
掌握第九式·月芒这一招式的“形”,确实不难,她如今已经能使出个花架子来,可其中所蕴含的道意她却半点也琢磨不透。
动如疾风——其八·寸星的剑招很快,青梨很快就学会了,可要短短的一瞬将剑招慢下来才能致月芒之境界,她就很难做到了。
她不合时宜地畅想了一番,要是有机会能看到完整的碧海星垂八式就好了,通晓这个剑法,对第九式的领悟才更有机会。
北寒心楼里虽比不得不冬坞的四季如春,可也比北境别处的天寒地冻暖和多了。
青梨在此处修炼,只觉得灵力每一天都是满溢的。
恰逢在北寒心楼这等福地,青梨便开始以血为药,以求减轻卫八洞冥蝎毒的痛苦。
她握着小刀,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很是纠结了一番,到底从哪里放血出来。
药罐子“嗡嗡”地小声响着,窗外透进来的光映出细小的灰尘,浮动的全是草药的苦涩味道。
青梨目光微微一动,她加了很多很多草药,才能掩盖住药里的血腥味。
这药自然是给卫八的。
好在北寒心楼里灵草繁多,很快找齐了足足用三十天的药,此处灵力又甚,青梨即使每日失了些血,也并无大碍。
“吱呀”——卫沧羽推了门从房间外走进来,他身姿修长,又逆着光,卸去面对外人时候的憨厚品格之后,晃眼看来之时自成一派宛如朝阳的气质。
但青梨只望了他一眼,便继续打坐修行,[药已经好啦,今天多加了些木辉草,是镇痛安睡的。]
尽管朝青梨说的话如往常一般很有礼貌,神色也并无异样。
但卫沧羽的脚步顿了顿,望了望闭眼修行的少女后,才将药罐里的药倒了出来。
他总觉得哪里很奇怪,药里是没有毒的,他身负洞冥蝎毒,这种百毒之首的毒,唯一的一丁点好处就是寻常毒药伤不了他。
卫沧羽喝完药,目光不经意扫过窗户,从模糊的窗户侧影里看到自己的面容,为了不被邀月剑宗的人找到,他给自己做了副满脸脓疮的脸,他自己以飞刀刻下的伤痕也还未完全好。
平日里他即使是在膳堂里,也被要求带上面具以免冲撞别人。
卫沧羽终于隐约琢磨出点意思来,挑眉望了青梨一眼,才将碗收了离去。
第二日他按照往常的时间进门,这一次去掉了脸上的脓疮,青梨依然坐得端端正正在修行,可是这一次——
青梨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
卫沧羽心里“呵”了一声,既笃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但又觉得好笑,除了好笑之外还有些他自己也辨不明的情绪。
前世他从进北寒心楼的那一刻就已经容貌全非,此后行走世间也一直戴面具,世人言他面容可怖,倒是一句难得没说错的话。
第三日他依旧以脓疮伪装,朝青梨目不斜视。
第四日,他没有作任何伪装地进门,朝青梨盯着他看了一会,还多说了几句话。
卫沧羽笑了笑,一边想着果然如此,一边走到青梨身前,俯身下去,道:“青梨妹妹,我今日发现,这道伤痕还是歪歪扭扭的。”
如今他脸上,将脓疮去掉了,半张脸面如冠玉,另外半张上有道不和谐的伤痕。
但青梨不自觉笑笑,手里凝结出灵力来,淡青色的灵力一直流淌到卫八的脸上,[没关系的,我治过这种伤,再过两天就应该好了。]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就像不冬坞盛开得热烈的梨花,像她在北境看过的绚丽的朝阳,都是她认为很美的事物。
对于美,她的耐心总是要是足一些。
青梨仰着头,忽然发现,卫八这样俯身,大片的阴影覆盖了下来,光几乎被他的身躯挡完了,只零星透出来几点微芒。
她稍微退了退,[卫八,我将火凤之心分成了许多份,这几日给你用的药里都加了,你有觉得好一点吗?]
他腐朽断裂的灵根,像是枯枝长出新芽,有一部分经脉,缓慢地连了起来,北寒心里磅礴的灵气在经脉里游走。
即使是前世的这个时候,他的身体也没有这样好过。
“没有。”卫沧羽垂眸,他说得轻快,神色被朦胧的光蒙了一层看不清楚,“依然很痛苦,青梨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