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川城。
清砚坐在房间内,闭着眼,手指捻动着佛珠,默念着平安经文。
他本来只眼角下有几道细纹,可是随着经文念动,脸上皱纹越来越多,凭空老了几岁,再接着,面皮也垮下去。
他的身躯骤然缩水了几分,连所穿袈裟也空荡荡的,腐朽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偏偏此时,房门还被叩响,卫八那道幸灾乐祸的声音传进来:“清砚法师,想来今天该是大师心上人殒命的日子,我特意来看看您。”
“啧啧,法师不会辗转反侧,心急如焚吧。”
“也是,大师苟活这么多年,终于能与心上人共赴黄泉,该觉得开心吧。”
清砚转动佛珠的手猛地一停,接着继续转动着,唇颤了颤,硬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卫沧羽心情很好,刺激了清砚一番,他在善堂内寻了把破伞,就迎着风雪走了出去。
万里冰封剑阵已撤去,瑶光剑姬正在决斗,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去往不冬坞的时机。
冰河之岸,只有一道负着剑的身影,朝青梨正仰头望着冰河深处,那里升起了一层厚厚的雾气。
若是寻常人在此,比剑的内容是完全看不见的。
青梨听见脚步声,偏头望去,却见卫八立于风雪之下,手里握了把破破烂烂可有可无的伞,雪花仍透过伞面上的窟窿落到他肩侧。
“朝姑娘这么早来庆川城?”
青梨说了实话,隐去了师父和慕华剑圣的名字:[我师父正在同别人在冰河上比剑,所以我在这里守着。]
[卫八你若没有事的话,今日别往这里来了,剑气有可能伤到你。]
在她看来,卫八的神情似乎怔愣了下,少有地连笑意也没有,“朝姑娘的师父,想必该是剑道上赫赫有名的前辈吧。”
他的声音也掩在落雪里:“说来很惭愧,我从小就在庆川城长大,身中奇毒,没有半分踏仙途的可能,未曾学过剑术一招半式。”
“活得还真是匆匆。”
青梨正用紫微瞳术看着师父与慕华剑圣的比剑,这等剑道前辈的比剑,对她这种学剑者是万万不能错过的。
听到此话,她的心神便落到了卫八身上。
[没有什么好惭愧的,你如果想学剑,我可以教你的,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算晚。]
[至于洞冥蝎毒,我猜七情药谷也许会有解法,若你想去求医,我也可以帮忙。]
紫微瞳术能窥破迷雾,看到千里之外的事物,青梨也正是用此种瞳术才能看见迷雾中剑圣与师父的比试。
卫八这人也很可怜的,身中洞冥蝎毒,日日饱受痛苦,灵根也断绝,入不了仙门。
青梨自问,如果自己处在他的境地之上,心态肯定比他差许多。
卫沧羽笑道:“我此生注定与剑道无缘,能一窥前辈们的风姿,也算无遗憾了,可惜我站在这里,什么也看不见。”
青梨解释着:[我是用紫微瞳术,才能看清我师父的对决的。]
她想了又想,这是剑道上很强的两位前辈的对决,只要对剑道有向往的人,就一定不能错过这场比试。
卫沧羽的目光落在冰河的迷雾之上,仿佛要看到不冬坞的去处。
他对这场早已知道结果的决斗不感兴趣,只想寻火凤之心。
他的另一只手握着飞刀,望了望朝青梨正冥思苦想的神色——
到底是杀了她,还是用什么办法把她困在这里。
[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用“通感”之术,你可以观我所看,听我所听,入剑道初,能看到这样的比试,是一件幸事。]
雪落到伞面之上,发出很轻很轻的声音,冰河上也静谧无比,那场据说撼天动地的比试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
这样冷的清晨,庆川城里根本没有人出来,这冰河之岸,只有他们两个人。
卫沧羽指间骨绷紧,将伞握得更紧,浅浅一笑,“‘通感’之术,听起来我能感受到青梨妹妹的感觉。”
“通感”之术需要施术双方都同意,原本是应用在团队作战中,能使每个人的战力增强,但它极其耗费灵气,有得不偿失之效,渐渐地,便成了一道偏僻冷门的杂术。
青梨:[对。]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日夜饱受洞冥蝎毒的折磨,一旦‘通感’,你也会感受到我身上同等的痛苦,这样也可以吗?”
青梨愣了愣,她确实没有想到过这一茬。她只是想让卫八开心一些。
卫沧羽入仙途之初,确实想过修剑道。
剑圣之境,劈山破海,谁人不羡。可惜他年幼时未曾打过基本功,杀人杀多了,对剑也并无敬畏之心。
他曾胁迫过邀月剑宗的长老教他剑法,只可惜到最后那些人也指着他破口大骂:“无耻小儿,卑贱之徒,不配学剑!”
于是那一丁点对剑道的向往,也消失殆尽了。
[可以。]
卫沧羽盯着虚空里的这两个字,神色莫名难辨。
青梨:[我痛不痛其实不要紧,如果能让你感受到剑道的美丽,也是很值得的。]
她伸出手来,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她练剑的时候也受过伤的,从前斩杀妖兽的时候也受过很重很重的伤,疼痛无非也就那么回事。
练剑的人呢怎么能怕痛呢。
[你把手交给我就好了,然后闭上眼,再睁开眼,应该就可以看到他们的比试了。]
卫沧羽盯着青梨的手,那是一只白皙的,未曾沾染过任何血腥的手。
他的侧脸蒙上了一层阴影,连神色也显出几分阴郁来。
他的手伸出,握了上去,完成了之前未曾完成的那个握手。
——痛!
青梨一瞬间连放出紫微瞳术的力气也没有了。
疼痛混在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呼吸之中,她仿佛能感觉骨头被压碎般的疼痛,能感受到血流过时的剧痛。
她不受控制地向前倾了倾,头向下垂,整个人似乎要匍匐倒地,脸与脖颈上因疼痛而浸出了冷汗,雪花落在她的后颈上,然而她连冰冷也感触不到了。
即使在这样铺天盖地的疼痛之中,她也没有放开与卫八的相握的手。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卫沧羽神色几乎是有些漠然,他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痛苦的少女,那与他相握的手中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意。
他忽然勾唇笑了笑,另一只手终于将破伞轻飘飘地丢在了身后,然后俯下身,终于将青梨扶了起来。
尽管他早已经习惯了北境这种冰冷的触感,可触碰到温暖的身体时,仍感觉到了一种愉悦。
他凑到青梨耳边,颇为亲亲热热地说:“青梨妹妹,如果受不了的话,可以放开我的手。”
话这样说,可他自己明明可以很容易地放开手,却仍把选择权交到别人手里。
他们的身体挨得极为近,青梨闭了闭眼,终于在这种令她目眩的疼痛里缓了过来。
她从小修仙法,灵气入体那天便可以御寒,加之常年生活在不冬坞,从未感觉过寒冷的滋味。
这是第一次感觉到血液里蹿起来的凉意。
她却还记得正事,另一只手结了法印,淡青色的灵力在她眼睛处凝聚着——
紫微瞳术·正。
[没关系。你应该可以看见了吧。那位没有负剑的老者,就是我的师父。]
卫沧羽自己也会瞳术,但他如今灵力微薄,能省一些就省一些,“通感”之术将紫微瞳术的作用附着到了他身上。
他只觉目之所及,豁然亮了起来,能清楚看见枯枝头凝成的冰霜,看见朝霞是如何在水天之际渲染出明媚的颜色。
他自然也能看见迷雾之中两位绝世高手的比试。
可他最后把目光落到了青梨脸上,这人脸比之前苍白,他甚至可以看清她脸上微小的绒毛。
不过青梨的目光从紫微瞳术后就只落在了冰河上,完完全全一副向剑道者的模样。
真可惜,卫沧羽想,一只杀人的手被握住了。
他本来打算,如果放开手,就杀了朝青梨的。
褚存桑身材矮小,所使的佩剑名为“叶尽”,取其霜叶落尽独留枯枝之感,自其妻华漾离世后,他就需要这样踽踽独行般的剑意。
叶尽剑通体黝黑,且比一般的剑更为细长。
他以叶尽剑“锵”“锵”“锵”地挡着冰剑,身法却穿梭在冰剑之中,并不急着进攻。
他近来教导弟子,帮助门派处理杂务,很少遇到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褚存桑大笑两声:“老朽使碧海星垂八式已经使了六十年,就在这里最后使一次吧。”
碧海星垂·其八·寸星。
朝阳一点点从天之际跳跃起来,温黄色的光装点了整片北境的荒凉,冷冷的冰河倒映出绚烂的色彩。
星芒一般的剑尖忽的一闪,像流星划过将明未明的天空,有破晓之势向孟挽叶而去。
这一剑快如疾风,远远快过刚刚交手的所有招式。
青梨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剑招,心情又激荡又担心。若不是握着卫八的手,她几乎想要用瑶光剑跟着比划几招了。
孟挽叶至剑心之境,眼之所见皆可为剑,她只轻轻往后退了退,白发无风自动,一道看不见的剑芒牢牢地挡住了这一剑。
落叶飞花皆可为剑,此时冷冽的风也是她的剑。
她手心处虚虚做出一个握剑的动作,只有在晨光的照耀下才隐约可见风剑的模样。
倏地,褚存桑的脸上便划破了一道伤口,紧接着,四肢、身躯之上皆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剑影划破。
直到嗅到血的味道,他才笑了笑:“心剑之境,果然非凡,老朽一生蹉跎,连此等境界都未窥见过。”
风也是剑,这飘忽不定的剑影将他牢牢困在方圆之地,叶尽剑也没有归处。
青梨在心里默默叹口气,却听见身旁的人问:“朝姑娘可是觉得已分胜负?”
她身躯一僵,虽然她是觉得慕华剑圣这几剑的实力,看起来是不如师父的,但是卫八是怎么看出来的。
卫沧羽笑得很开心:“因为你的表情很好猜。”
青梨:[比试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能妄言胜负的,再者,两位都是很厉害的前辈,我们应当虚心学习。]
“我们”。
真把他当成了求学剑道的同道中人。
卫沧羽望着褚存桑的身影,他未曾和这位慕华剑圣打过交道,但是很厌恶他的徒弟,此刻也难免恨乌及乌。
他轻声问着:“若我不在,怎么只有青梨妹妹一人在此观战,另一位前辈的徒弟没有来吗?”
青梨也觉得有点奇怪,只答:[或许是前辈出身大宗门,规矩比较多。]
卫沧羽:“前辈是邀月剑宗的人?”
他对上青梨疑惑的眼神,解释了句,“想到剑道大宗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邀月剑宗。”
青梨:[嗯,是的。]
卫沧羽握着青梨的手,心情很好,“这就不奇怪了,越是名门大派之流,越是重视派内的高手,像前辈这种境界,怕是许久没有生死之战了。”
青梨想起慕华剑圣之前所说的话,仍有些不理解:[可是,越强的人越不动剑吗?]
卫沧羽悠悠地说:“因为他们要圣者永远高悬于天,就像邀月剑宗尊崇冉冉升起的朝阳,永远也不能有陨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