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卫八(一)

青梨从有记忆起,就在不冬坞长大。

五岁那年,父母在饥荒里遗弃她,她跟着逃难的人群一路逃到北境,没有有幸进到北寒心楼的地界,只能再往北方走。

那个冬天远比现在寒冷许多,吹出的气在风里寸寸凝结成冰屑。

年幼的青梨冷得浑身发抖,晕倒在雪地里的前一刻,她看见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以及握着它的一位老妇人。

这位老妇人脸上布满皱纹,花白的头发高高盘起,在青梨的认知里,这种年纪的老人就像黄昏时落下的太阳,平和而没有棱角。

可这位老人的眼睛,眼角的细纹,乃至于一根根梳直的白发,都和她的剑一样锐利。

醒来之后,这位老妇人问青梨愿不愿意跟着她习剑。

“学剑之后,你不用再受颠沛流离之苦,不用与野狗争食,我会教你礼仪道德廉耻,和所有活下去的法则。”

“只有一个要求,你要把剑当成你一生的追求。”

北境最北之处,冰河绵延百里而可见一小岛,名曰不冬坞。岛上引有天然的温泉,又有昔年火凤凰的尸骨长埋于此,因而不冬坞是北境唯一四季长春之地。

青梨的师父名为孟挽叶,以师父的身份来讲,她严格到近乎苛刻。

从卯时一刻到亥时一刻,皆是练剑的时间,习剑者不得饮酒,不沾荤腥,不得嗜睡。

青梨觉得自己的剑法天赋很是平平,她从没有和同龄人比过剑,在不冬坞里,她与师父的剑法,犹如萤辉比之皓月。

师父只有两名弟子,大师兄比青梨入门早许多。

青梨也从来没有赢过师兄,在师兄剑法大成离开不冬坞,云游四海那天,她刚刚明悟萧萧疏雨剑的第一式。

师父是这个时候将她的佩剑交于青梨的。

“师父,这剑可有名字?”

孟挽叶沉默了许久,最终仍是答:“瑶光。”

她似乎并不想说出这柄剑的名字。

“这是一个足以威震天下的名字,在你剑道出师之前,不可以它的名号行走世间。”

青梨当时尚且年幼,看不懂师父的神色,而是满怀期待地问:“师父用这把剑的时候,有过什么故事,可以告诉我吗?”

孟挽叶神色淡淡,“往事如过眼云烟,不必再提。”

青梨:“可是,您给我讲一些荡气回肠的故事,我学剑会更有动力的,会更努力的。”

师父与她之间,很少有温情的类似于讲故事的时刻。

孟挽叶望着不冬坞里飘落的飞花,一手握着剑,另一只手没有去握飞花,答:“等你有一天剑道大成的时候,会有比我更为精彩的故事。”

青梨闷闷地低下头:“哦。”她又问,“如果我使瑶光剑使得不好,会对师父的名声有影响吗?”

孟挽叶:“识这把剑的人,普天之下,不会超过十个人了。”

她语气严肃:“瑶光剑并非你现在的修为可以驱使,我传它于你,还有另一重用意——”

“望你明白,所有事情都要付出代价。”

瑶光剑的确是一把好剑,长约三尺一寸,重却仅一斤六两,是一把很轻盈的剑。

不冬坞的暖风吹过之时,隐约可听见它轻轻的嗡鸣声。

可是用起来却有一点不好,它杀意过重,易乱人心境,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的隐患。

所以使用瑶光剑的代价是——

青梨每用剑,必修闭口禅以镇杀孽。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离不冬坞最近的北境之城是庆川城,与不冬坞只遥遥相隔一条冰河。

孟挽叶自捡回青梨之后,便立下誓言,不突破剑道的下一重境界,永不出不冬坞。

她行走九州四海多年,活到这个岁数,仇家和朋友都死得差不多了,仅剩的几个故人她也没有心力再见。

因而,她早在冰河上设了万里冰封剑阵,若不通晓破剑阵的方法,只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冰剑幻影里。

既不打算再去找到别人,也不让别人找到她。

师兄离开之前,由师兄负责不冬坞里的一应事宜,师兄走后,这些事便落到了青梨身上。

这一日,她如往常一样准备去庆川城采购些杂物,师父却交给了她一桩别的任务。

孟挽叶的神色可以用冷肃来形容,她递出一封薄薄的信,剑茧从信封上摩挲过。

“帮我交给……庆川城的清砚法师。”

师父语句中的停顿很长。

青梨问:[清砚法师?师父与法师认识吗?]

她修闭口禅不能说话,与别人交流,向来以灵力在虚空凝结出一段字来。

清砚法师本于菩提禅寺出家,天资出众,兼采禅宗各家之长,传闻其巅峰时的修为可列菩提禅寺前三十,其所创心法至今仍高悬于菩提禅寺藏经阁内。

这样的人物,却在许多年前,突然从菩提禅寺还俗,更千里迢迢从南至北,一直到偏僻北境,于庆川城建了一座善堂。

善堂里收养无父无母逃难至此的孤儿,并且照料流离失所难以颐养天年的老者,在北境可谓声名远扬。

而清砚法师自还俗之后,不破戒,不铺张,不以修为压迫凡人,而是做这样的大善事,其名声倒是比他在菩提禅寺时更盛。

孟挽叶道:“认识而已。送完信,就尽快回来吧,邀月剑宗的人该来了。”

北境相比南境人烟本就更稀少,而庆川城地处偏僻的北境更偏僻处,城里也是萧瑟得紧,城墙上被雪堆砌着,猎猎的寒风毫无阻拦地穿过街道。

清砚大师的善堂占了城南的一小块地方。

在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息的寒风里,卫沧羽睁开了眼睛。

入目即是漏着风的棚顶,透出几点阴沉沉的光。湿冷的味道萦绕在鼻尖,经久不散。

他身下躺着厚厚的干草,小小的屋舍内放了两张能睡十余人的通铺,他躺在最角落的位置。

冷风从闭紧的窗户缝里灌进来,唯一的小火盆因为缺乏木炭也将熄未熄了。

房门被重重地推开,打在墙上“嘭”地一声,随即又旋转回去。

卫沧羽的手动了动,下意识想握刀,可却握了个空——他身边竟然一把刀也没有。

而且,这具身体……他的手指动了动,感到一种无力的虚弱感。

门外走进来一个很是虚胖的少年,面颊上流着汗水,可是身体止不住地哆嗦着,声音都发着抖——

“喂,卫八,你醒了就赶紧起来干活……这冷的,为了给你治病我赚的钱是全没了,你再不想点办法,咱俩这个冬天都得玩完。”

“不是你这到底是什么病啊,发起病来跟癫痫一样,我说你活这么累干脆死了算了,省得害人害己的。”

卫沧羽看了这人片刻,才从遥远的记忆里找出来一个名字:“朱十三。”

他的目光逡巡过室内,感受到这具虚弱的身体,确定了只有一个答案能解释眼前的景象。

如果这不是什么海市蜃楼一样的幻境,那他是死而复生……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

朱十三说了半天,只觉得卫八看起来呆愣愣的,平日里的机灵劲瞅不到半分。

他当即觉得烦躁,刚想说些“你是傻了还是糊涂了”之类的抱怨话,一见卫八的神色,要说出的话生生止住了——

卫八是弃婴,是被清砚法师捡到的孩子,按当时善堂里的孩子年龄排序位第八,清砚法师随意在百家姓里指了一个姓,从此他的名字就叫“卫八”。

如此潦草的名字,和他潦草的人生倒也相配。

朱十三觉得自己就活得挺累了,他嘴甜又贪吃,在庆川城酒楼里找了一份帮工的活计,好歹能勉强够自己吃喝,时不时还能拿些钱给善堂。

可卫八不一样,自朱十三认识他以来,他就体弱多病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虚长到十六岁,别人早离开善堂的时候,他还得靠着清砚法师的救济才能活着。

在朱十三的印象里,卫八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无论对着谁都笑眯眯一张脸。

善堂内孩子多,也早慧,见到他这样一个虚长了年龄却什么活计做不了的人,自然是没什么好话的。

可是卫八浑然不介意的模样,谁骂他都应着“好好好”,笑意不曾消失,从没有冷下过一张脸,像是个脾气好到几乎没有脾气的人。

这一刻,卫八脸上有着和原来一般无二的笑容,连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是笑意,眼尾狭长而稍稍下垂,手指近乎痉挛般地蜷缩着。

朱十三却硬生生打了个寒颤,好像又觉得房内更冷几分,他连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卫沧羽笑够了,问道:“清砚何在?”

朱十三大惊,左看右看:“胆大啊卫八,你现在都敢直呼法师的名号了,你病傻了不成?”他摇摇头,“法师今日有客人,大概是顾不上你了。”

卫沧羽翻找着回忆:“客人?北寒心楼来的人?”

朱十三:“不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是位修剑的姑娘,来给法师送信的。”

只一瞬间,卫沧羽就知道了来的人是谁。

在他遥远的记忆里,在白雪皑皑的记忆里,他的确与那位吹雪剑主见过一面。

吹雪剑留下的疼痛仿佛残留在胸口处,可他胸膛里的心脏,却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的速度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的手指动了动,又想握刀了。

卫八用手撑着身体慢慢直起身体来,这具尚且孱弱的病体显然适应不了心脏这样的跳动,很快他感到钻心的疼痛,一口腥气涌上喉头。

他剧烈地咳嗽着,用手捂着嘴,一大滩血猛然咳到了自己手上,原本就湿冷的衣裳上更是沾满血迹。

可他脸上的笑意仍然不减,很平静地擦了擦身上的血。

朱十三被他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吓了一跳,往后退几步,“欸?等等,那位姑娘说她对医术也略通一二的,我去问问啊,卫八你该有救了啊!”

待平复下来,卫沧羽望着手心,从粘稠的血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面容——

“不用了。”

他扶着窗棱,只觉得自己的手指仿佛也要被冻成寒冰,稍稍一动,五脏六腑一片牵拉着疼。

他的脚掌触在地上,不出意料疼痛的感觉又多了一道,手臂上也冒起青筋,他就这样,很慢很慢地,在疼痛如洪流般的包裹里,站了起来。

他笑道:“既然是能救我的人,我该亲自去见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修闭口禅,不是哑巴,后面会说话。文章里就用[]指代女主以灵力凝结出来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