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匹马都拉不动带着两个铜环的白色铜球的那一刻,其实也就是证明了大气压强的存在,不仅存在,而且'力气'很大很大。
而现在的加马,则是验证它的‘力气’到底有多大。
另外两匹马被拉了上来,而后开始了第二次的拉动,没有任何锚栓结构联接的两个半球,在四匹马的同时拉动下,依旧稳稳当当,没有出现任何分开的痕迹。
马夫在用力的对着空气挥动着马鞭,拉动着马匹,马匹的肌肉在秋高气爽的阳光下,显得格外俊美,但是来自御马监的四匹马,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依旧对这两个铜球毫无办法。
在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的观礼台上,终于有两个学士忍不住的站了起来,一位是翰林院事、翰林院文林郎宋敞,另外一位是刑部主事、翰林院文选郎陈敬宗。
宋敞就是高喊着出京辛苦,不愿让翰林们去地方任提学官考官的儒学士的代表,而另外一位陈敬宗直接问皇帝要给读书人们加点待遇,还拿王复出来举例子。
这两位站起来的时候,五凤楼下,都察院事贺章的脸色在秋日骄阳下脸黑的像煤球一样,有的时候,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为了让都察院的风气变好,为了让陛下对科道言官的观感变好,为了让大明科道言官恢复本来模样,贺章连自己一只手都扔在了塞外,甚至原谅了导致他失去右手的鸿胪寺卿、礼部右侍郎杨善,冒着被陛下问责的风险,将杨善的女儿杨菀从教坊救出,送往了南衙织造局。
这一切的一切,是为了大明,当然也是为了他自己。
可是时至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在惊讶大自然的神奇之时,两个人站了起来,再次前往了礼台,去查验已经反复查验过的实验器材。
这是打了贺章的脸,这两个人的身影仿佛在嗤笑着贺章自景泰四年来的所有努力。
这打了陛下的脸,这两个人的身影,在质疑大明皇帝作为皇帝陛下的公平、公正和公开。
什么是众目睽睽?什么是正大光明?
以陛下的性格,陛下在这种时候,怎么可能在上面做什么不堪的手段,就是能做,难道要归咎于陛下真的是真武大帝转世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将儒家先贤的脸面置于何处?
宋敞、陈敬宗上台之后,马夫拉住了马匹,不让马匹惊慌失措下惊扰两位翰林,同时马夫看向了负责秩序的大明礼部尚书萧晅。
萧晅是从湖广赶回来的,听闻升官,那是欣喜若狂,胡濙虽然仍在京师,但礼部的权力,的确移交给了他。
萧晅看到这场景也有些懵圈,他前一刻还在为大气压强的力气如此之大而惊讶,下一刻,就为京官胆子这么肥而惊讶。
居然敢质疑陛下在这场实验中作假!
萧晅看向了姚夔,姚夔看向了监礼的宦官,宦官则看向了五凤楼下的兴安,而兴安则看向了陛下。
朱祁钰老神在在的说道:“让他验,他能验出个好歹来,也就作罢,要是验不出什么好歹来,明天送煤井司干两年活儿,干完再致仕吧。”
真当朱祁钰是泥捏的,看他们倚老卖老没有办法?也不看看自己算哪根儿葱!
胡濙就经常倚老卖老,杨洪也曾倚老卖老,陈懋也曾倚老卖老,陛下不仅允许,还会认真听询,严肃对待。
“臣遵旨。”兴安俯首,对着小黄门耳语了几声。
而两位翰林,在两个半球面前再次查看了起来,甚至还用力的拉动着铁链,想要试试能不能拉开,却引得台下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那模样实在是滑稽。
“看完没有!看完了就赶紧下去!”萧晅见耽误了时间,便走上台,大声怒斥起来,作为礼部天官,他一点都不害怕这些翰林院的翰林。
作为礼部尚书,萧晅可能辩不过这帮翰林,但是他有刘吉这个无耻之尤帮腔,刘吉擅雄辩,更擅长诡辩,太子少师胡濙培养的大弟子,着实好用。
而且刘吉和萧晅并没有利益冲突,刘吉是候补的至少还有论资排辈儿到姚夔之后才会坐到这个位置上来。
“下去!”萧晅再次怒斥一声,两个翰林终于结束了他们的滑稽表演,悻悻的下了台,但是依旧不肯回到观礼台去,而是就站在了场边,目光炯炯的盯着两个半球,似乎要把铜球盯出一个洞来,破了陛下的法术。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大明皇帝再次开始加马,一共加了七次,终于在十六匹骏马的拉动下,两个白铜半球,砰的一声巨响,在所有人的期盼下,分开了。
本来大家都在惊讶这大气压强的力气如此之大,结果这俩半球,好巧不巧,被分开后,两半呼啸着奔着两个站在台下的翰林砸去。
“吧唧。”
两个躲闪不及的翰林,被两个白铜半球直接砸了个满怀,鲜血从两个人的嘴里喷了出来,喷了老远,然后缓缓软软的倒下了。
这两位,都已经白发苍苍,行动迟缓,面对呼啸而来的铜球,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便被正面击中,这一击,无异于被实心的大将军炮正面击中。
萧晅大惊,立刻高声喊道:“请太医院太医,快!”
陆子才和欣可敬是当世两大神医,本身就很有天分的两个良医,在解刳院有了充足的临床经验后,医术更加精进。
两个太医院院判一个探颈,一个拉眼皮,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陆子才对着小黄门说道:“劳烦禀报陛下,人,已经死了。”
心跳已经停了,瞳孔开始涣散,这种情况下,神仙难救。
萧晅本来打算嗤笑的脸色,在嗤笑了一半之后,变成了一副哀悼的模样,但是长期履任地方身居高位,不擅长变脸,表情格外僵硬和尴尬,他满是悲痛的说道:“真是不幸。”
陆子才和欣可敬没有从萧晅脸上看出一丝悲愤。
朱祁钰听闻消息之后,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么不愿意去煤井司干活,以死抗旨。”
兴安左右看看低声说道:“陛下要不要让这二人的儿子代为受罚?”
作为司礼监大珰,在皇权受到挑战之时,就应该用最激烈的手段去斗争,因为大明宦官完全依附于皇权,作为陛下的鹰犬,在皇权被质疑的时候不咬人,什么时候咬人?
于谦轻轻咳嗽了一声,太子少师胡濙离得很近自然也听到了。
于谦是不方便说话的,毕竟于谦是百官之首,是大明堂堂少保,宋敞和陈敬宗是得罪了皇帝,属于非刑之正,陛下就是以大不敬直接抄家,将二人全家流放永宁寺都不为过。
但是胡濙可以。
胡濙低声说道:“陛下,二人碌碌,不易祸及家人。”
“他们哪有什么资格被朕追罚,人都死了,死就死了吧。”朱祁钰知道胡濙在担心什么,一旦皇帝带头扩大化,那这扩大化的风气立刻就会扩大到大明的每个角落,毕竟皇受亿兆瞻仰,以为则而行之。
朱祁钰向来不喜欢祸及家人,想要被他祸及家人,比如满门抄斩、家眷流放永宁寺烟瘴之地鸡笼岛、世代不得恩科等等处罚,那得做出‘卓越贡献’来。
就宋敞、陈敬宗两个守旧派叫唤几声,也配大皇帝动怒?俩人的小丑行径,还不足以启动祸及家人的惩罚。
“朕画了个圈,要所有人站在圈外观礼,这两个翰林,就是不听朕的话,非要闯进去,站在场边观礼,这下倒好,命没了。”朱祁钰侧着身子对胡濙问道:“朕不打算追求冒犯,他们的家人,不会追着我们朝廷,要我们朝廷赔钱吧。”
一听赔钱,户部尚书沈翼立刻左右看着,似乎想看看到底是谁在打国帑的主意!
反了天了,他沈翼看着的钱,也敢觊觎!
沈翼的模样,差点把在五凤楼上的王侯将相、大明明公们给憋出内伤来。
刚死了人,死者为大,这个时候发出笑声来,实在是有失体统君前失仪,但是沈翼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
“不会。”胡瀅颇为确信的说道。
如果他们不肯罢休,自然有人会帮他们罢休,比如脸黑到想杀人的贺章,陛下作为大明至高存在,自然不方便动手,但是贺章就没有那么多的忌讳了。
“把两个白铜半球擦拭干净,送天工阁吧。”朱祁钰做了决定,两个白铜半球,就是大明科学之路的见证。
“要不,不擦了吧。”兴安低声询问着,眼神中泛着狠厉,杀人诛心这一块,兴安向来拿捏的死死的。
毕竟南京南湖别院有一面烧了半面的龙旗大纛,也不知道兴安是怎么仿制的和京师皇城文华殿长案上那一面一模一样,后世面对这样的文物,根本无法鉴别真伪。
谁敢说不是真的?
兴安问的是血迹要不要擦拭,更是在问陛下要不要让宋敞、陈敬宗遗臭万年,只要将今天的事儿,照实记录,两个家伙在历史上的论断,就是以卵击石的鸡卵。
这一次,于谦、胡濙、江渊等一众明公又变成睁着眼睛装糊涂的师爷了,大家都一言不发,没人为二人求情。
兴安是宦官,与文臣天然对立,即便是兴安平时和于谦、胡濙等相安无事,这是因为于谦、胡濙等一众明公都是铁杆皇党,当面对质疑皇帝的敌人之时,兴安露出了他锋利的爪牙。
兴安作为宫里的老祖宗,向来以凶狠著称。
“实事求是。”朱祁钰想了想,同意了兴安的做法,既然是见证历史的文物,那自然要实事求是才好,血迹就不擦了,留作见证。
“臣,遵旨。”兴安俯首领命。
半球实验结束后,人群仍在聚集着,对今日之时议论纷纷,本来以为今日事了的百姓们,看到了大汉将军仍在聚集,就知道陛下有话要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事实清楚万人见证,无需再议,大气压强存在,十六匹马才能拉开。”
“此事已了,诸位稍待,仍需万众百姓做个见证。”
朱祁钰今天就只是半球实验,实在有些‘就这么点事,把大家喊出来看热闹?’的不满足感。
就这?就这?
如此劳师动众,就如此结束,实在是有些戛然而止的感觉。
所以朱祁钰临时加了个节目,让众人继续做见证。
“许敦、贝琳、万杰利,你们准备好了没?”朱祁钰看向了钦天监的方向问道。
今天,结束半球实验后,朱祁钰还要去钦天监十大历局验收一个项目。
“准备好了。”许敦带领众人走下了五凤楼,准备着新的实验,这是早就商量好的。
很快,许敦等人就拖着几匹有些奇怪的马走到了舞台中间,这几匹马是铁马,铁壳子铸的马,马蹄却是一对二轮子。
朱祁钰要验收的项目,正是十大历局主持的蒸汽机小型化。
本来应该是闭门验收,但来的路上,朱祁钰还专门询问了一下许敦是否能接受公开验收,许敦认真思索了片刻就确信要进行公开验收。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证明钦天监、十大历局不是空耗国帑的闲散机构,对流言蜚语进行有力回应的机会。
朱祁钰看着那几匹马的模样,就是扶额,虽然蒸汽机的拉力用马力去度量,可是这十大历局的工匠们似乎搞错了,以为大明皇帝真的要蒸汽马。
这几匹‘马’专门做了个造型,还带着翅膀的镂刻,为了喜庆涂成了朱红色,就更加怪异了。
几匹蒸汽机一打开,朱祁钰就乐了起来,因为蒸汽是从鼻子喷出,而煤炭燃烧的烟尘是从耳朵喷出,格外滑稽。
“让宫廷画师设计个好看的外壳儿来,真的不好看。”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搞科研,工匠们的确有一手,可是这个搞艺术,还是有所欠缺。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物质基础决定了追求,艺术是很花钱的,大明工匠还没有功夫去追求艺术。
陛下拉这几匹怪异的蒸汽马,到底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