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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赢,也都赢了,唯有黎朝输了。”兴安言简意赅的总结性的说道,将杨翰送来的塘报,放在了桌上。
朱祁钰打开了塘报,认真的看了一遍。
都没赢。
是黎宜民和黎思诚火并了一场,谁都没干掉谁,若非柳溥和唐兴在升龙城,帮了黎宜民一把,坐在王位上的黎宜民,差点被黎思诚给干掉。
是的,是那个宫变的废太子,大哥黎宜民差点被四弟给干掉。
黎思诚离开了升龙城跑去了清化,而黎宜民也没杀掉心腹大敌,所以都没赢。
而黎思诚和黎宜民都宣布自己赢了。
黎宜民说他赶走了图谋宫变的黎思诚,黎思诚说他揭露了黎宜民丑陋的嘴脸。
总之,都赢了。
只有黎朝输了。
黎思诚和黎宜民,为了快速组建升龙军和清化军,双方展开了一轮抓壮丁比赛。
本就民不聊生的安南大地上,变得更加生灵涂炭了起来。
抓壮丁这个事儿,给社会造成了剧烈的不稳定性,失道天下就在眼前。
“本来还以为这个黎思诚是个猛男,现在一看,也不过如此啊。”朱祁钰放下了自己内心的担忧,他其实不担心别的,就担心这个黎思诚。
黎思诚表现出了一个为上者所有的品质,冷酷、无情的政治机器,为了获得王位不择手段,有远谋,更知人心。这种人放在安南是需要警惕的。
但是在黎思诚开始抓壮丁的那一刻,黎思诚就必输无疑。
朱祁钰合上了奏疏,摇头说道:“黎利当年能成事为何?虽然黎越僭朝的军队,称不上王师,但也勉强能做到不抢劫百姓,对比横征暴敛的大明军,百姓自然拥戴。”
“可是黎利这不孝子孙,在做什么?”
“他们在挖自己的根基,就算是打赢了,又能如何呢?民心不在,最后他们这黎越朝还能坚持下去?那边莫氏、郑氏、阮氏都在虎视眈眈看着他们呢。”
“这两兄弟,最不该的就是把国事闹成家务事。”
兴安泡了杯茶,笑着说道:“陛下,黎思诚也没得办法,眼下火烧眉毛的就是大哥要杀他这个四弟,他只能拉壮丁了,否则就被平定了。”
朱祁钰不屑一顾的说道:“那咱太宗文皇帝靖难之初,就八百人,也没拉壮丁啊,这后来,打着打着,不也打赢了吗?”
兴安乐和和的说道:“瞧陛下说的,这黎思诚何德何能和太宗皇帝相提并论咧?再说了,当初也是燕府被逼到了绝路,要不谁靖难就八百人起兵啊,那不是胡闹吗?”
“太宗皇帝,那可是天命所归。”
“过年了。”朱祁钰端着热茶,看着热热闹闹的南衙,吹散了茶叶。
郡县安南,朱祁钰最担心的最大阻力,就是上下一心、上下同欲者胜。
要知道黎越僭朝的建立,是踩在了大明的脸上建立起来的,那是打破了大明天下无敌的神话。
在大明天下无敌的时代里,这种战胜,会有何等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黎利称帝,那是何等的僭越?
倭国好歹只称皇。
大明只能和黎越僭朝一帝两表,只要黎朝对大明称安南王,大明也就默认了黎朝国内称帝。
朱祁钰对郡县安南,其实一直有种担忧,担忧大明军陷入黎越僭朝的军民一心的汪洋大海中,进不能,退则耻,最后成为一个无法愈合的血槽。
而且黎思诚这个老四,表现出了许多王者的气息。
可是在黎思诚抓壮丁的时候,朱祁钰内心的担心,终于消散一空。
郡县安南可能的最大阻碍,就此消失,如果军民不能一心,以大明军如同天兵天将的实力,不敢言完胜,但是敢言不败。
到那时,大明军可发挥大明的特技尺进寸取,朱祁钰本人的皇帝技:政治胜利、文化胜利、经济胜利,不断消磨敌人的抵抗意志,最终达到郡县安南的政治目的。
景泰八年的春节就要到了,整个南衙被装点的灯火辉煌。
为了防止起火,今年还专门定了不得燃放爆竹的规定。
君三民四,皇室和官户都是腊月二十三这天送灶神,老百姓是二十四这天送灶神。
到了这两天,家家户户把这灶神的年画,贴在烟囱之上,在供奉上粘牙甜糯的酥糖,念上两句上天言好事,下宫降吉祥。
洪武二年正月,朱元璋下了道敕谕,让满城的百姓,贴对联的时候用红色的纸,这红乃是朱砂所染,名叫万年红,寓意则是朱红朱红,万年长红,想的是朱家江山,万世不移。
这老朱家的江山并没有万年长红,两百多年便呜呼哀哉,倒是这贴红色对联,就成了习俗,颇为喜庆,流传了下去。
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
“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朕也不想穷兵黩武的,但是有些旧账,是必须要算的。”朱祁钰晃动着软篾藤椅,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兴安没有言语,陛下只是在自言自语。
这热闹是百姓的,朱祁钰并没有让缇骑们为难,非要凑这等热闹,他就在这南湖别苑,看着这一份热闹,笑意盎然。
朱祁钰的年过得很是繁忙,虽然不在京师,但是他依旧按照每年的传统,接见了江淮厂、龙江造船厂、松江造船厂和匠城的匠人。
而后又见了见农庄法的百姓,这一顿忙活之后,日子就来到了景泰八年的最后一天,腊月三十的下午。
崇王朱见济先来觐见贺岁,十一岁的朱见济已经四尺有余,站在那儿,也像个小大人了,说话有些故作成熟,但是逻辑上并无太多的问题。
朱见深是第二个觐见,他恭恭敬敬的行礼,说了几句吉祥话。
朱祁钰从袖子里拿出了五颗饴糖说道:“上前来。”
“这又壮实了不少,好。”朱祁钰拍了拍朱见深的胳膊,将饴糖放到了朱见深的手里。
这饴糖当初本是临时起意,但是现在成为了稽王府安全的一个象征。
似乎哪一年,皇帝若是不给这五块饴糖了,稽王府要有灭门之祸一样。
“孩儿谢过叔父。”朱见深小心收好了饴糖,十分郑重的放在了袖子里。
他清楚的记得当年他的娘亲钱王妃,带着决绝的表情将饴糖整个吞下,他的娘亲不敢不吃,而后娘亲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抱着他朱见深嚎啕大哭的模样。
“最近功课有没有拉下?这当初也是说好的,让你们扈从南巡,可是课业不能拉下的。”朱祁钰问起了朱见深的课业。
朱见深半仰着头说道:“回叔父,九章算术比例大全已经学完了。”
朱祁钰颇为满意的说道:“嗯,好,很好,学些算学是极好的,算得清楚账。”
“谨遵叔父教诲。”朱见深洋洋得意的看了崇王朱见济一眼。
少年心性,朱见济这九章算术就学的比他要慢一些。
朱祁钰似乎不是很在意的说道:“待会儿去你奶奶那儿看看,这几年,你都没去看望,扈从南下,也是没去问安,过年了去看看。”
朱见深立刻摇头说道:“叔父,孩儿不去。”
“为何?”朱祁钰平静的问道。
“孩儿和奶奶不亲近。”朱见深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告诉了他的叔父。
朱见深是小,不是蠢,能咬这个饵儿?
当初太医院的院判陆子才给他看病的时候,一副到底是要看死还是要看活的表情,朱见深也还记得。
那天母亲深夜去了泰安宫,而后又回到了王府,虽然面色如常,可是那颤抖的手,朱见深也还记得。
稽王府上上下下十数口人能活到现在,全都是因为叔父的宽仁。
这一念之仁,就只有一念。
他这个稽王要是对孙太后表现出一点点的亲近,就不是五颗饴糖的情分,就可以抵得了的。
而且朱见深南下的时候,钱氏千叮咛万嘱咐,前往不要和孙太后有什么瓜葛,一丝一毫都不能有。
而且最重要的是,朱见深并不喜欢这个奶奶,他最喜欢叔父的大道之行。
朱祁钰看了看朱见济说道:“这南衙的新年最是热闹,你们俩想要去玩,带几个缇骑去看看,可是先说好,不能欺行霸市,咱在这南京城里名声可不大好。”
“谢叔父!”朱见深面露喜色。
朱见济想了想伸出右手,然后打开。
朱祁钰有些奇怪的问道:“作甚?”
“不给钱,我们怎么出去玩儿?”朱见济颇为认真的说道。
朱祁钰晃了晃袖子,看向了兴安,他倒是很爱钱,但是没揣钱这个习惯。
兴安赶忙把两位王爷的压岁钱拿了上来,交给了两人,朱见济和朱见深这才向着别苑外走去。
朱祁钰看着俩孩子的背影,露出了些欣慰的笑容,正如胡濙猜测的那般,让崇王和稽王扈从南下,就是打算把他们封出去建藩。
两个半大小子走出了南湖别苑,朱见深面露疑惑的问道:“你刚才为何要钱?我可是知道你有钱的,看起来怪怪的。”
朱见济嗤笑了一声说道:“这就是你不懂了,你不是我,你是什么都不能要,得等父亲赏赐你,我得要点什么,否则父亲难免会想,我是不是想要别的。”
朱见深愣了片刻,略显失神的说道:“我没有父亲,我还以为有父亲会轻松些。”
朱见济一听这话,就用力的盯着朱见深说道:“我父亲对你还不好吗?虽然不能说视若己出,可是也算不薄,人活着得讲良心,你爹的死,能怪我的爹吗?”
“朝里多少人都等着看父亲郡县安南战败铩羽而归,便没有眼下这等说一不二,你也是等着看笑话吗?”
朱见深脸色涨红的大声争辩的说道:“我!没!有!你别胡说!”
“如果叔父铩羽而归,我稽王府就是满门逆贼,都得抄斩,以绝后患!最希望叔父赢的就是稽王府上下!”
“原来朝臣们不反对郡县安南,是因为这个?还以为他们是为了一雪前耻,又或者为了下西洋的商路一片畅通。”
朱见济摇头说道:“你太高估他们了,那你以为是什么?”
朱见深面色一变,眉头紧蹙的说道:“叔父郡县安南的时候,那他们会横生阻挠?这岂不是要遭?”
“不行,我们回去,得告诉叔父。”
朱见济却站的笔直颇为骄傲的说道:“你当父亲不知道,还用你告诉父亲吗?父亲那料敌从宽,料己从严的性子,怕是满朝文武都清楚。”
“他们不敢横生事端,只能默默祈求黎越僭朝的军力和他们的嘴巴一样硬。”
朱见济和朱见深两个人向着灯市而去,少年还是喜欢这等热闹。
而朱祁钰接见了南衙地面上的臣子之后,看着面前的交趾堪舆图,上面是黎越僭朝的的龙兴之地,清化。
清化是西都,升龙城是东都,清化也是黎越僭朝发家的地方。
袁彬在面圣之后便走了,不过不是去倭国,而是去了交趾,柳溥是个老油条,唐兴一个人盯着,袁彬有些不大放心,
倭国有他留下的班底,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能被袁彬盯着的人,那都是送解刳院的角儿。
袁彬坐船赶到了升龙城的时候,已经过了春节,这升龙城内,可没有一点的春节气氛,有的只有无尽的压抑,如同一座鬼城,满眼都是萧索。
袁彬看着唐兴问道:“这升龙城本来就如此的残破荒凉吗?”
唐兴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说道:“本来呢,臭是臭了点,不过也算是围五十里城池,还有点人气,热热闹闹的,也算有趣,现在,连这点人气都没有了。”
“都跑了,先是城郭草市的游堕之民,听闻城中又打了起来,就立刻四散而逃,后来这黎宜民不当个人,四处拉壮丁,别说外城,连内城的人都在跑。”
“柳溥也算是大善人了,一直在劝,让黎宜民不要如此暴虐,人都跑光,这升龙军还建的起来?就是建起来,人心不在,如何行军布阵?”
“柳溥,他真的尽力了。”
在唐兴看来,柳溥就是想拥兵自重,黎宜民也不给他这个机会,一群毫无意志的军士,只是流匪罢了。
城池连臭气都弱了许多,这五十多万口的城池,月余的时间,便少了半数,一时间唐兴还有些不适应。
袁彬有些奇怪的说道:“唐指挥,还记得咱们当初在南衙,当初陛下亲征平叛的时候,南衙也没人跑啊,甚至还有不少人跑到江边瞧陛下的船渡江,还要围观大军入城,可谓是所到之地,百姓竭诚欢迎。”
唐兴满是感慨的说道:“那还不是百姓知道陛下大军是王师,不会对百姓如何,自然不会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