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就想往后退,远离对面那一家三口,仿佛靠近他们会让他不幸。
他想到了聂青禾,她盈盈水眸里的波光,她那温暖沁人的笑脸,还有她清甜动人的声音,她才是真实的,没有半点虚妄。
她是一团光,可以驱散这世界的阴暗,他想靠近她,拥有她。
他想到了聂小力,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自己的弟弟应该是那样的,不该是眼前这个样子。
这时候屋里的一家三口仿佛突然看到他,他们齐齐扭头看着他,男人把女人护在后面,少年又张开双臂把他们护在身后。
少年大喊:“你想干嘛?你不要伤害母亲!她是一个好人!”
母亲?
贺驭俊眸冰冷,仿佛有一层冰水慢慢地覆过他的周身,被他冻成霜雪,让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许多。
安国侯贺瑾回过神来,忙打着哈哈笑道:“是贺垚回来啦,快进来!你进宫面圣过啦?陛下常念叨你。前儿还把钊儿叫了去考他学问,说跟你小时候一样聪明伶俐,是个好苗子。”
他一边说,一边越过小儿子,穿过阴沉晦暗的院子,朝着贺驭走过来。
贺驭在夜风中站得笔挺,虽然是曾经自家的院子,他却好像站在雪山之巅,迎接的是世间最冷酷的暴风雪。
待贺瑾走近,贺驭淡淡道:“我去祭拜一下母亲。”
贺瑾在距离儿子一刀攻击范围内停下来,听他说要去拜祭母亲,他忙道:“这么晚了,明儿再去吧。”
贺驭却没说话,径直转身走去侯府的祠堂院儿。
董绿眉慌忙追过来,用力地拍打贺瑾,示意他拦住贺驭。
贺瑾:“他去让他去,谁还拦着他?”
董绿眉:“祠堂几日不曾洒扫,不好见客。”
贺瑾皱眉,看了她一眼,随即明白过来,忙拔脚追着贺驭去了。
贺驭人高腿长,很快就到了祠堂小院儿,按着记忆去了正堂,入目所见是侯府列祖列宗的排位,却独独不见母亲的。
他的脸上瞬间阴沉下来。
阿二指了指角落:“公子。”
贺驭发现母亲的牌位竟然被单独挪到了角落的位置,上面灰尘密布,甚至还有蛛网黏在其上,而牌位前别说是香烛和供品,居然连香炉烛台都没有,只有几个已经发霉馊掉的点心和烂掉的果子!
贺驭瞬间怒火中烧,他目眦欲裂,双目赤红,隐忍了十一年的痛苦和怒火都在一瞬间爆发,他拔刀猛力一挥,祠堂中间摆着的那些高低错落的供桌,那些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供桌,被他一刀劈开,上面那些牌位以及摆得满满当当的供品,叮叮咣咣砸了一地。
后面追过来的贺瑾大惊失色,刚要大喊逆子却被一块飞出来的糕点正好射中嘴巴,一下子将他喉咙卡住。
“咳咳咳……”他抠着脖子大声咳嗽。
“逆子!逆子!”贺瑾跟天塌了一样,面色如土,跪在地上大哭涕零,慌忙去捡那些牌位,“列祖列宗啊,你们睁眼看看吧,这个不孝子孙啊,快打雷劈了他,收了他吧,我的祖宗哎……”
董绿眉和贺钊跑过来,眼前的境况也给他们吓到了。
董绿眉扑通就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世子爷啊,你这是干嘛啊?你有怨气你对人撒,怎么能对祖宗不孝呢。老天爷啊,这可是要遭天谴的啊!”
她也跪在地上去捡牌位,嘴巴里还要说着告罪的话。
贺钊怨恨地瞪着贺驭,大喊道:“你发什么疯?人死不能复生,你发再多疯有什么用?”
贺驭唇角弯起来,扯出一丝森寒的笑意,“对,人死不能复生,我发疯也没有用。所以我今儿就杀了你,让她看看她拼了命生下的是个什么样的小……东西!”
“不要!”董绿眉歇斯底里地大叫着,一把抱住贺钊,对贺驭喊道:“他可是你亲弟弟,是你亲弟弟啊,你要恨我,你杀我。我反正是个废人,不能生养的,我一直把他当亲生的疼啊,你要杀就杀我吧。”
贺瑾:“逆子,你个逆子,你别跑!我要进宫面圣,我要告御状,我就不信没人治得了你!”
贺瑾喊人:“来人,给我备官服,备马,我要进宫,我要去敲登闻鼓,我不要这张老脸了!”
贺驭冷哼一声,“你本来就不是个人,还要什么脸!”
他手起刀落,又是一划,“嗤啦”一声裂帛响,他割破了自己的衣袖,“贺瑾,现在我与你一刀两断,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父子之情!明儿我会上殿面圣,请求陛下做主,让我母亲休了你,从此与你再无夫妻情分,重归洛家坟茔。”
他居然还对这个男人心存侥幸,以为对方会顾念一点父子之情,居然还想让他帮忙去跟聂家提亲。自己真是瞎了眼!让他去跟聂家提亲,那不是平白踩脏了聂家的门槛,糟践了青禾的名声。
贺瑾颜面荡然无存,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痛哭流涕,一个劲地嚎祖宗,嚎老天,嚎陛下。
贺驭懒得再看他一眼,脱下自己的外衫,把母亲的牌位仔细地包好,然后拴在胸前,那里面藏着他珍爱的荷包,他温柔地抚摸了一下那个位置,转身大步离去。
走过正堂的时候,因为这里闹出了大动静,那边还没来得及闭户,所以大门敞开着。
贺驭看了一眼,烛火照应下,正堂那副匾额上的君子至诚就特别碍眼。他嗤笑一声,手一扬,雁翎刀流星般飞过去,咄的一声就插在那块匾额上,瞬间咣当坠地。
阿二飞身进去,把雁翎刀抽出来,那块匾额就散架了。
贺驭直接一脚踢翻旁边的烛台,看着烛油带着烛火倒在一旁的案几盖巾上,火苗呼啦就烧起来。
他站在火光前看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了母亲生前美丽温柔的笑容,她无奈地摇头,说他“你个淘气包,你又调皮了吧?仔细你舅舅打你哟”。
贺驭想贺钊说的对,他就是疯了,他早就是一个疯子,不过是伪装成正常人。
他疯了,第一个要灭掉的就是安国侯府!
那边大喊着救火,贺驭冷冷一笑,转身扬长而去。
出了侯府,贺驭纵身上马。
阿二上马,静静地等在一旁。
贺驭骑在马上,却有一瞬间的迷茫,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去他的将军府吗?那里就是一座空府邸,有什么好去的?去母亲的墓地吗?明天把母亲从贺家祖坟里迁出来,再也不能让贺瑾那个混蛋玷污她了。
然后呢,他何去何从?哪里是他的家?
他回军营去吗?舅舅肯定会打他一顿。
他虽然按捺住了,没杀了贺瑾和董绿眉,可这在世人眼中,他和杀父弑继母已经差不多。
明日朝堂之上,贺瑾怕是要去哭告了,弹劾他的折子也会堆成山。可他浑然不怕,对付贺瑾他有的是办法,贺瑾不过占了个血缘生父的便宜,他就不能动他。
但他还是会被有些人唾弃是一个不孝之子。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清丽的小脸,她在朝他笑。
笑什么呢?笑他是个疯子吗?她会嘲笑他,还是会害怕他?是不是再也不会理睬他?
他得去问问她!
他要去找她!
问问她,愿不愿意给他一个家。
夜幕四合,身后安国侯府火光冲天,贺驭却纵马狂奔。
此时城门官正在闭合城门,见有人打马奔来,纷纷喝着下马下马。
有人认出是贺驭,喊道:“是先锋将军!”
先锋将军,满大周只此一人,是皇帝特意为贺驭设立的封号,这是无上尊荣,上京二十二卫无人不知。
“开门开门,先锋将军肯定有要务!”
大门只敞开一人一骑的位置,贺驭连人带马已经眨眼飞奔出去,后面的阿二紧随其后。
贺驭的马是大宛最好的马,俗称千里马,日行千里。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是一夜跑个四五百里不成问题。
京城到金台城,差不多三百多里路,明儿还能赶回来上殿面圣。
在军中的时候,连夜行军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样赶一晚上路对贺驭和阿二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贺驭爱惜自己的宝马,不舍的累着大枣,所以中间会休息几次,等四更天的时候到了金台城。
金台城的东门夜间有人彻夜守卫,如有驿使或者卫所以及下面县衙派人来就会检查然后放行。
守门的都认识贺驭,象征性地看过他的腰牌然后放行让他和阿二入内。
贺驭犹豫了一下,对守门吏道:“劳驾,用一下班房。”
守门吏殷勤地领着他过去,也不敢问贺大人去了哪里如此行色匆匆的。他瞅着贺小将军从自己马鞍上拿了包袱,然后去净室冲了凉水澡,然后换上干净的衣裳,出来的时候清爽俊秀,让他忍不住偷看了好几眼。
贺驭收拾妥当,将母亲的牌位收在马鞍袋里,让阿二先回洛家。
阿二自然知道他想干什么,也没说话,但是也没回洛家,而是远远地瞅着他。
此时天色黑沉沉的,满天星斗在头上,依然没有破晓的迹象。他看着贺驭慢慢地走入了黑暗中,却知道那少年是去奔赴自己的光明。
贺驭来到聂家,此时整条街还在沉睡,甚至能清楚地听到前面那户人家男人发出的震天鼾声,还有不知道谁家老头子胸闷喘气拉风箱一样,这些在夜风里都格外清晰。
贺驭和大枣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又往巷子口去,决定等在这里,如果青禾晨起带着小力出门,能看见他就说明他们有缘分,他要跟她提亲。想完他不禁笑了一下,觉得自己作弊,她往南走,他站在这里,看不见才怪呢。于是他就和大枣去北边,站在这里,她和小力往南走,如何她能看到自己那就是有缘了。
等了一会儿,这一片负责早起巡逻的守卫看到他,笑道:“贺大人,等聂姑娘呢?”
贺驭:“……”他怎么知道?
那守卫笑道:“贺大人,聂姑娘搬家啦,你不知道吗?”指了指,南边那里!
贺驭忙抱拳道谢,然后纵身上马立刻就跑了。
那守卫笑道:“传言不虚,都说贺大人为了聂姑娘怒打沈知北,打得好!”
贺驭一口气到了聂家和洛家中间的巷子口,翻身下马,示意大枣放轻马蹄,免得吵到睡觉的人家。
大枣很通人性,果就小步轻挪,马蹄铁哒哒地踩在青石板道上,很有韵律。
洛家墙外拴马石上拴着阿二的马,阿二双臂环胸靠在门口左边的那棵大柳树上,正闭目打盹儿。
听见贺驭和大枣过来,他也没睁眼,却勾了勾唇角。
贺驭把马缰绳随意地搭在马鞍上,他走到聂家后墙的小门口瞅了瞅,这门开得真好。
阿二看他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外,以为自家公子出息了要敲门,结果就看他只是站在那里,仿佛随时等着聂姑娘出来好招呼一声好巧一样。
两人就那么站了一会儿。
身后洛家的门吱呀开了,阿大露出一个头来,“公子,二弟,你们回来了,咋不进门?”他听见马蹄声就知道是公子和阿二,可等了半天不见进门,这就怪了。结果出来一看,好么,俩人木桩子一样一个靠在树上,一个杵在人家聂家后门口。
这知道的是侯门贵公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山贼下来踩点呢。
他看贺驭不动,他也出来,然后坐在门槛上。
此时东边天际已经开始泛白,周围也不再是黑漆漆的,而是青蒙蒙的,估计已经寅时。
阿大:“公子,过来坐呗。”你站那里能把聂姑娘站出来还是咋滴?
以前表小姐老说公子是个傻子憨槌,他还替公子委屈,毕竟公子文韬武略,哪里傻了?可这会儿碰到了聂姑娘,阿大才知道表小姐一点都没冤枉他。
就真的憨傻傻得让人有点心疼。
这大半夜的,是不是跑了一夜啊?跑了一夜就这么傻站着?往回跑的时候是不是一肚子冲动,一肚子的话要说啊。那这么傻站上一夜,等早上见到聂姑娘,看到人家那花儿一样的笑脸,还说得出来吗?
这一夜怕不是打了水漂哟!
哎,可怜见儿的。
他手中扣了几块小石子,“我把马牵回去喂着。”你们爱傻站就傻站吧,指不定还觉得自己多聪明呢。
阿大牵着马往回走,大枣亲切地探头去拱贺驭,马头撞到了木板门,金属环磕碰出清脆的声音。阿大弹出小石子,越过院墙敲在了聂青禾房间的后窗上。
两匹马在巷子里掉头往家走的时候,大枣的尾巴扫呀扫的,又扫到了木板门,发出啪啪的声音。
贺驭还示意大枣轻一些。
“咚”大枣尥了一下蹶子,马蹄就踢在了木板门上。
贺驭:“!!”
这时候聂青禾房间的灯亮了,昨夜睡得晚,她嗓子还有点沙哑,“阿大哥哥,是你吗?洛姐姐有事吗?”
大枣打了个鼻突,然后跟着阿大进门了。
聂青禾听得心里一动,也不知道为啥,突然心跳有点加快。旁边睡得依然酣甜的小力突然坐起来,“大枣回来了,我要去找它玩儿!”他闭着眼光着屁屁就要往炕下出溜。
聂青禾忙拉住他,“大枣和贺驭出去了,没回来呢。你快睡吧。”
她拍拍聂小力,他又嘟囔一声便睡了。
聂青禾看聂红花睡得直打转,真是搬新家看出炕大了,俩小只占了一多半炕,聂红花直接360°睡得自由自在。她把聂红花摆弄一下,别踹到小力的头。
堂姐也醒了,“怎么啦?”
聂青禾:“没事,姐你睡,我去看看是不是洛姐姐有事儿。”
外面已经朦朦胧胧能看清,聂青禾也不打灯笼,直接下地穿鞋子,轻轻地开门出去。
八月初的晨起,风有些凉,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抱着肩膀小跑去后院门。
吱呀一声,聂青禾拉开门,借着东方熹微她看到站在门口的高大俊美的青年,她惊呼一声,“贺长安?你什么回来的?”
贺驭从她亮起灯,到她开门出来,随着她细碎的脚步声靠近后院门,他的心就越跳越快,这会儿她开门出来,他的心咕咚一声,就被她那水溶溶的大眼钉在那里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说不话了,明明在京城,这一路上,在外面等的这半天,他想了很多话,想着要和她说这个说那个,问她……可这会儿居然说不出话,只看她一眼,仿佛一切都值了。
聂青禾轻轻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声音清甜而软糯,“你回来啦。”
他回来,不回家,第一时间在这里等她么?她心里突然就暖暖的,热热的,甜甜的,平生有了恋爱的真实感觉。
那天在满天晚霞的映照下,她跟自己说,她想恋爱了。
眼前这个俊挺的少年郎,就是她的男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发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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