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使的声线与禾山完全相同,语速也是同样的不紧不慢,让人听了就觉得心中又麻又痒,只想引着对方再多说几个字。
但是穗岁却敏锐地感觉,他与禾山说话时语气的不同。
禾山说话的慢,那是一种怡然和自若,无论说的是什么都有能定人心神的作用。可仙使的不徐不疾,却透露着一种疏离和冷漠,只让人觉得压抑、敬畏。
可是这样相似的面容与嗓音,仍然足以让穗岁晃神。
“我可以原谅你的不敬与不诚,但是他们不能。”仙使见她呆愣着不动,出声提醒。
“什么?”穗岁回头去看。
围着仙台的村民们方才还保持着虔诚的静谧,此时见她站在仙使面前发怔许久,却不跪拜,于是纷纷皱着眉头小声议论起来。
仙使的身边施了一道屏蔽声音的灵障,因此穗岁听不清他们互相交流的声音,却从那些紧锁的眉头和不虞的眼神中看出了村民对她此举的不满。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李嫂与小芙,她们一样仰着头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的则更多是担忧。
在他们看来,穗岁的所作所为是对仙使怠慢。蔑视仙人者,是要受到惩罚的。
穗岁沉思了片刻,转回来的时候就一撩裙摆,在仙使面前跪了下来。
“我不是任何人的信徒,因为我从来不曾得到过仙人垂怜。但若你能应我所求,穗岁亦可将虔诚奉上。”
仙使似乎没想到她屈膝得这么干脆,过了会儿才说:“那你所求为何?”
穗岁深吸一口气道:“我想求仙使,让我深爱的人回来。”
说完她闭上眼睛,等待着仙使的拒绝。
仙者修为再高,却也是不可能逆行生死的。她亲眼看着禾山灰飞烟灭,化为她肋下的一根神骨,即使有人能将她的神骨剖出,禾山也是不可能回来的。
所以这话一说出口,穗岁便自嘲地笑了。
她在等着仙使斥她痴心妄想。
可是穗岁等了片刻,却感觉到有一丝凉意点在了自己的额头。
她惊讶地睁眼,心中满是震惊——他难道真的允了自己所求,在向她索取愿力?这怎么可能做到?
于此同时,穗岁的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狂喜:这是不是说明禾山真的有可能回来?仙使不许空诺,他说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
可是仙使冰凉的手指在她的额头停留得太久了一些。
仙台下围观的村民中甚至有人惊呼起来。
“她没有愿力!”
“怎么可能?连刚出生的小儿身上也有愿力!”
“人怎会无欲无求,定是她所求太过贪婪,仙使大人不应!”
“可仙使大人若是不应,根本不可能试图调取愿力……”
结界内仙使掌心向上仔细端详起来,他的指尖萦绕着涅白的灵力——问题并不在他身上。
他再一次将手指轻触在穗岁额心,却还是一无所获。
这下连仙使的脸上都泛起一丝困惑:“你究竟是何人?”
穗岁却并没有意识到周围的村民和仙使在惊异什么,她的视线一直凝聚在禾山的手上,此刻见他把手收回,穗岁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你怎么了?”
仙使猛地一颤。
“我刚刚就发现了,你一直在发抖。”穗岁站了起来,想以双指去探仙使的脉络。自她上岸之后空有神骨,连之前那点微弱的灵力都再也使不出来,唯独这脉象她还能探得两分,“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虽面上不显,但体内灵力有明显紊乱的迹象,手指又那么凉,怕是一路都在强撑。
穗岁忽然胆子大了起来,踮脚伸手要去探他的额头。
或许是仙使与禾山太过想象了,穗岁一旦靠近了他,便仿佛能感同身受他的的痛苦,心下便生出了不忍的情绪。
可方才一直任由穗岁动作的仙使,在她的手即将触摸到自己额头前,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他们之间体格差异太过悬殊,穗岁在这个年龄的人族女子中算是中等偏高的,可她的手腕握于仙使掌中,便细弱得不堪一折。
他此刻手中并未施力。
穗岁见仙使脸上不像有被冒犯的怒意,却也看不出其他情绪,刚想道一句“失礼”,就看见他默然不动的剑眉,轻轻向下压了一下。
然后仙使松开了穗岁的手,在她面前捂着胸口弯下腰来,吐出一口鲜血。
那温热的液体溅在穗岁的手上几滴,剩余落在雪白的衣衫上,宛若隆冬里盛开的红梅。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应该要去扶住仙使。
“你还好……”
可话音未落,就有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拦在她身前,将穗岁往后重重地一推。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膝窝处就受到重重一踹,随后双手被绞到身后,被迫用一个十分难堪的姿势跪在了仙使面前。
那隔音的灵障不知何时破碎,台下愤怒的村民们的斥责声一下子涌入了穗岁的耳朵,更是有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冲上来,挟持住了在他们看来屡次三番对仙使侮慢的穗岁。
而一旁又走上来一个妇人,跪在仙使身侧,诚惶诚恐地将一块雪白的绸布托在手中,举过头顶。
这是让仙使用来擦去唇边血迹的。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穗岁失了灵力,就算筋骨与凡人不同,力气却和普通女子无二,怎么也挣脱不了一个成年男子施加在她肩上的力气。
于是她索性不再白费力气挣扎,转头对那个跪着的女子说:“你跪在那里有什么用?没看到他都站不稳了吗?”
结果那女子把头埋得更低了,穗岁那话在她看来光是近距离地入了耳,都是对仙使大人不可饶恕的冒犯。
穗岁只好重新去看仙使。
他将唇边的血迹擦了擦,似乎稍微缓过来了一些,人重新直起身来,面色十分平静。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摆,指尖白光一闪,那刺目的红就从洁净的白衣上褪去,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场幻觉。
无论是仙使,还是村民们,似乎都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
并不是无人发觉仙使状态不佳,他们一清二楚,却放任他强撑。
穗岁百思不得其解:他们那样敬重仙使,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他痛苦?还是说……他们的尊崇只源于他的身份和灵力,至于他作为一个人的感受如何,没有任何人关心。
连他自己都毫不在意。
可他再天生仙力,也是个人啊!
就在这时,穗岁身后控制着她的两个男子将她的手用麻绳捆好,随后转头看向了台下的村长,在他的示意下押着她准备离开。
仙使正在低头检查自己身上还有无残留的血污,此刻才终于注意到穗岁的境遇,缓缓抬起头来。
然后穗岁就看见,他似乎往自己离开的方向迈了一步,微微抬起右手。
广袖太宽,遮住了仙使的手。可是穗岁却莫名从他身体的动作,读出了一丝挽留的意思。
穗岁还想说些什么,口中却突然被塞入了一团布,头上也被套上了一个黑色的麻袋,将她彻底与外界分隔开来。
直到她被带着离那仙台越来越远,穗岁都没听见仙使将那句挽留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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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被从仙台带走后,穗岁就被关进了一个不知坐落在村中何处的破败茅屋内,里头堆满了经年不用的废弃船具和渔网,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在穗岁被推进来跌倒在地上时扬了起来,引得她干咳了许久,才又落回静处。
茅屋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穗岁在里头被关了三日,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腌入了这腐朽的气息,不知道等出去的时候要换多少水才能洗个干净。
这三天里除了一日三餐有人将冰凉的白粥放在她的门口,没有任何人来与她说话,因此穗岁并不知道自己将会得到怎样的惩治。
她从前在孽海也经常被关在各个宫殿奇奇怪怪的地方,但穗岁心中觉得这个茅屋还算是个不错的拘禁之地。
因为在一面墙的最上方,开了一张小小的窗,穗岁能从那窗里见到日升月落,偶尔还会飘进来两片落叶,替她数着时间,让她有活着的实在感,这是她在孽海里不敢奢求的东西。
上岸之后穗岁一直在用各种各样的借口麻痹自己的思绪,让自己不得安宁下来,去思考有关禾山的一切。而这几日的她被人彻底遗忘在了这个角落,就好像汹涌的潮水骤然褪去,就把所有她避不敢谈的事物曝光在平坦的沙滩上。
她不得不去面对那些遗留下来的贝石,一片片拾起来,去思索有关它们的来历。
穗岁有些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她自认不是个一无所求的人,怎么可能会没有愿力呢?莫非这与她并不是一个纯血的人族有关?
可是……她没有愿力这件事,从小到大竟然都不曾暴露过。
仔细想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每逢初一十五,附近邻里都会去镇上的庙宇里祈福、上供自己的愿力,穗岁的姥姥也会由邻居搀扶着走去。
可这个日子对穗岁来说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差别,村里人嫌她克死父母太过晦气,不愿与她结伴同行,可她也从未单独前往——因为这个时候她都恰好被关在母亲的屋子里,接受姥姥的惩罚。
至于惩戒的理由则是五花八门,饭做硬了,菜烧咸了,端碗的时候水滴在门槛上了……穗岁从来不曾注意过姥姥寻她麻烦的时候是否在什么特定的日子,因为她被关得太频繁了,在她看来这就是姥姥发泄怨恨的一种方式,想关就关,还挑什么时间。
如今想来,她从记事起十来年的时间,所有被关起来的日子里统统囊括了初一和十五,怎么可能都是巧合呢。
一个没有愿力的人族被他人发现,会受到什么样的后果?穗岁无从得知。
她心中此刻有另一件事情不敢去细究。过去在人族的十四年岁月被穗岁深深锁进了一个不会轻易打开的房子里,今日门上的枷锁被外力斩断,她站在门口不敢伸脚却并不是因为厌恶那段回忆。
而是因为恐惧。
她还以为姥姥将她锁在那小屋子里让她学着读书,是对她唯一的怜悯,除此以外给予的就是无边无际的恨。但穗岁今日却发现,连这恨或许都是假的。
那踱个十步就到头的小房子不仅仅给她打开一面窥探天光的窗,还为她撑起了一把遮风避雨的伞。
那么……姥姥最终把她祭了海,是不是也有别的隐情呢?
穗岁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
茅屋里没有任何的御寒物件,今日又淅淅索索下着雨,但穗岁并不觉得冷,反而心中好像有一把高窜的火苗,烧得她心烦气躁。
可是已经过去了四十五年啊……穗岁宁可永世被蒙在鼓里,也不想要在故人旧事尘埃落尽后才知道什么叫追悔莫及。
与此同时,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光。
她在孽海中还有三个月便有四年了,前面的三年都浑浑噩噩、天昏地惨,直到遇见禾山,才挣扎着要从泥潭里爬出来。可是孽海里没有日月四季,时间过得极其混沌,仔细想来,他们也不过相伴了不到十个月。
若是能在人间相识,他们就能一起度过十个春秋了。
——她记得小芙与她说过,要真算起年龄,仙使自降临到现在还不过十岁。
十个月,十年。
这会不会太过凑巧了一些?